第四百一十一章:三边防务似疏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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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夏花马池,正统八年置,最初建城于塞外,后因其地孤悬寡援,改筑于长城以内,置花马池守御千户所,正德二年二月,允三边总制杨一清所请,改设宁夏后卫,其所处位置也是有名的毛乌素沙漠南缘。

  虽处沙漠地带,却与长城以北千里沙碛不同,周边荒地尽耕,孳牧遍野,一派丰收之象。

  「无定河边数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看来这诗文之言也不可尽信,这遍地耕牧,垄麦吐芳的景色,哪有」风沙满眼堪断魂的「凄凉。」丁寿观望路边景色,随口与与一旁马上的萧离谈笑。

  有了被人围堵的前车之鉴,丁寿如今出行可不想低调,除了在固原又调集了两个小旗的锦衣卫,那两位曹大人又为丁大人派了五百骑兵护送,加上快意堂的人手,一行已近六百人,可行在这宽阔的官道上,仍是显得空旷。

  要想富,先修路,朱元璋定鼎天下,修建了四通八达的水陆官道,作为大明帝国统治疆域的重要手段,陕西各府道驿站林立,仅一省驿卒就有四万之多,除了有连接京师的官道,沟通九边的边路,还有丁寿如今走的这条由固原镇直通花马池的防秋道。

  既为防秋调运兵丁粮草的要道,自然建得宽大平实,丁寿等人离开固原策马奔行,未久便已抵近花马池营,为了舒缓马力,众人也放慢了速度,丁寿有暇与身旁人扯几句闲话。

  「丁兄只看到眼前,若是到了榆林,自可看到飞沙为堆,高及城碟的大漠景象。」同路许久,萧别情与丁寿熟络许多,已不如往日拘谨,喟然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昔日‘临广泽而带清流’的夏国都城所在,早已不复昨日气象。」

  「哦,榆林距此不过些许距离,景象竟如此不同?」丁寿有些不信,向身旁一个明盔明甲的将官问道:「周将军,萧兄所言可实?」

  那将官三十出头,唇上蓄有短髭,蜂腰猿臂,一副精悍干练之相,是这队护卫骑兵的统领,名唤周尚文,官居指挥使,闻言颔首,「萧公子所言不差,其实不必到榆林,这边墙内外便是两番天地。」

  「却是为何?」丁寿问。

  「宪庙时余肃敏巡抚延绥,曾言鞑虏逐水草而居,故筑边墙,凡草茂之地,筑之于内,使虏绝牧;沙碛之地,筑之于外,使虏不庐,成化十年,肃敏公借王襄敏轻骑捣巢收复河套,鞑靼避战远走之机,动用军民四万人,用时三月,修筑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边墙一千七百七十里,凿崖筑墙,掘堑其下,共筑城堡十一,边墩十五,小墩七十八,崖寨八百十九,墩堡相望,连比不绝,横截套口,内复堑山堙谷,名曰夹道,东抵偏头,西终宁、固,风土劲悍,将勇士力,北人呼为橐驼城,自筑大边之后,零贼绝无,墙内数百里之地悉分屯垦,一岁得粮六万石有奇,边地粮价亦平。」

  丁寿倒是知道余子俊修筑边墙的事,王越的兵书手稿中有提及,陕西各边,延绥据险,宁夏、甘肃扼河山之势,惟花马池至灵州,地域宽延,城堡复疏,一旦鞑子毁墙入寇,则固原、庆阳、平凉、巩昌皆受其患,不过还好陕西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当下笑道:「此事我也知晓,去岁杨邃翁也曾上表防边四策,议复东胜,增筑边墙,使河套方千里之地,归为耕牧,言可屯田数百万亩,陛下虽内库空虚,还是允其请奏,发帑金数十万,使其筑墙……对了,眼看就到花马池,邃翁所筑边墙在何处,彦章可领我去观摩一番。」

  丁寿心血来潮,游兴甚高,周尚文面皮只轻轻抖了抖,并没什么动作。

  「怎么,彦章将军有难处?」

  周尚文淡然一笑,「末将倒是没什么,只怕缇帅失望,杨总制所修墙壕在花马池营附近,共有……四十里。」

  「什么?」丁寿脸色骤变,「只有四十里?杨一清可是请敕筑边墙三百余里,连壕堑六百里,剩下的那些哪去了?被他吃掉了!?」

  周尚文眼帘轻垂,缓缓道:「许是因杨总制致仕,边墙未及修成……」

  「一派胡言!我问你:可是民夫数目不足?」

  「杨总制拟用人夫九万名,西安各府及各卫所可起军民八万人,虽十去其一,可也堪用。」

  「可有地方各司拖沓搪塞,怠慢供应?」

  「据末将所知,陕西布政司支银八万两运贮庆阳府籴粮以备食用,地方各府量征夫价运送工所买办蔬肉,月犒二次,支茶马项下官银买药饵选取医生以备医疗……」

  「够了,余子俊以延绥巡抚之职,起四万军民用时三月修筑边墙一千七百余里,他杨一清坐镇三边,自正德元年请旨至他告病回京一年有余,八万民夫仅筑四十里……」

  丁寿握紧马缰的手背青筋突起,对杨老头的好印象是半点不剩,挪用马价银是不合规矩,可古往今来能臣有几个墨守成规的,只要能守土安民、励精图治,便是私德有亏丁寿也不觉得是大过,可如今所知杨一清所作所为,似乎与他能臣风评相去甚多。

  「彦章兄,你可知陛下所发帑金中,可有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小皇帝内库穷得跑耗子,累得二爷出银子给他修豹房,陕西这些人坑得不是内帑,是老子的家底!

  「末将官卑职小,不敢妄言。」周尚文不卑不亢,对丁寿改口的客气称呼,也没有更热切的表示。

  「你适才可说了不少呀?」丁寿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末将方才所说千真万确,缇帅自可查证,若有一字虚言,情愿领罪。」周尚文马上深施一礼,神色从容。

  「好。」丁寿点点头,「咱们走。」

  一行人扬鞭策马,疾奔花马池。

  ***    ***    ***    ***

  进了卫城,众人也不耽搁,直趋军营所在。

  辕门通报身份,不多时在中军小校引领下,一名形貌俊雅的高瘦老者迎至门前。

  「缇帅枉顾,老夫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丁寿见老者常服上的锦鸡补子,便知这位就是身兼工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衔的新任三边总制才宽才汝栗,当下不敢怠慢,躬身施礼。

  才宽扶住丁寿,哈哈大笑,「缇帅休要客气,老夫略备薄酒,为缇帅洗尘。」

  丁寿还想推辞,才宽已经热情地挽住手臂走进大营。

  未及大帐,便听几声锣响,一队官兵押着三五个披红戴绿、花帕包头的女人从旁经过。

  哎呦,这才老儿军营中藏有女人,看来也是同道中人,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将女人领进大营,就不怕军心不稳么,丁寿琢磨不透。

  待那队人走近些,丁寿彻底懵了,这几个「女人」脸上厚厚的脂粉下,竟都是粗眉大眼、胡子拉碴的武夫之相,陕西的潮流这么时尚前卫么,自己这京城来的都跟不上。

  丁寿疑惑看向身后的周尚文,此时的周彦章神色复杂,看那几个「怪人」的眼神中鄙夷有之羞愤亦然,却并未如丁寿般显出惊讶,看来也是见怪不怪。

  一名小校跪倒行礼,「禀部堂,众人游营已毕,特来交令。」

  才宽冷冷扫视几位女装大佬,几人面红耳赤,脸皮红得连几钱厚的白粉都遮挡不住,不敢抬头见人。

  「北虏入套,劫掠生口,屠戮百姓,淫我妇人,实为皇明之耻,尔等身为参游将领,上阵畏葸不前,逡巡避战,可还有男儿肝胆!可对得起朝廷俸禄!」

  「标下知罪。」几人磕头捣蒜,连声请罪。

  「今日略施小惩,教尔等知晓本部法度,尔等但有羞耻之心,当知耻后勇,杀敌卫边,以雪今日之耻。」才宽大袖一挥,怫然道:「下去吧。」

  几人再三施礼而退。

  「部堂,这几人……」丁寿隐约知晓事情原委了,可杀人不过头点地,才宽这么做,是否有点过了。

  「武人粗陋,不读圣贤之书,不识忠义廉耻,老夫唯有响鼓重锤,剑走偏锋,教缇帅见笑。」才宽转眼已换了一副笑容。

  「部堂客气,南山受教了。」才宽是三边总制,如何治军是人家分内事,丁寿虽看不惯,可也没有多嘴的余地,何况他还有别的事要托付才老头。

  中军大帐摆酒接风,周尚文职位卑微,萧别情不是官场中人,都另行安排,才宽则独自热忱款待丁寿。

  才总制虽是文弱书生,酒量却是惊人,推杯换盏,鲸吸牛饮,丁寿险些招架不住。

  「部堂,在下有一事请教。」丁寿扶着额头,想趁着清醒搞明白一些事情。

  「缇帅但说无妨。」才宽酒兴正浓,酣畅淋漓。

  「去岁杨应宁请修边墙一事,部堂可知晓?」

  「自然知晓。」才宽点头。

  「风闻边墙仅修了四十里,可是属实?」

  才宽展颜大笑,「缇帅耳目果然灵便,墙壕墩台都算起来确有四十里之长。」

  「年余之工,仅成墙壕四十里,部堂可有教我?」丁寿语气很冲。

  「没有修那许久,花马池一带于今年二月兴工,至杨应宁六月以养病离职,修了四个月……」

  「当年上疏称边墙修筑为永逸之图,难道因邃翁离职便要半途而废?」事情没想得严重,丁寿也放缓了语气。

  「杨应宁的确上奏请派新任巡抚并镇守官负责接手,兵部拟议以一干练大臣督办此事,兵部左侍郎文贵、右副都御使曹元皆在会推之列,不过么……」才宽捋髯,笑容玩味,「朝廷的旨意是官不必差,修边之役姑寝,所余未用钱粮令巡抚等官核实后输送于京……」

  丁寿知道这所谓的朝廷旨意肯定是刘瑾的意思,这老太监搞得是哪一出,他该知道这边墙有多重要呀,想不明白的丁二仰脖灌了一杯闷酒。

  看着闷头喝酒的丁寿,才宽唇角轻勾,「说起来,老夫也有两件小事劳烦缇帅。」

  「部堂请讲。」

  「老夫听闻缇帅此次入陕,带来了八万两犒赏。」

  「可不,险些为这点银子送了命。」丁寿撇了撇嘴。

  「缇帅遇险老夫也有耳闻,自当督促三镇肃清地方,只是么……」才宽老脸微有赧色,「老夫想为麾下健儿讨个恩赏。」

  「部堂,三边十余万人马,这几万两银子是杯水车薪吧。」丁寿算计那些银子足够三边将士狠吃上几斤肉的,可要真金白银发分出去,就是把王文素调过来打算盘,怕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夫明白,老夫只想为营中」夜不收「多讨一份赏赐。」才宽诚恳言道。

  夜不收,军中探听贼中动静消息,及专备急干使令之人,因其彻夜在外打探消息,晚上回不了营地,故以此名。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可谓明代侦察兵与急脚哨探的结合体,弓马出众,膂力惊人,从事烧荒、劫营、驻守墩堡等各种任务,这样的万金油,可惜并没有什么优待,正统以前,甚至待遇还不如一般边军,之后虽有提升,可也忽高忽低,并不稳定,高时月粮二石,低时只有八斗,还要自给衣粮,处境也堪称可怜。

  「边镇各军夜不收,出境探贼,昼伏夜行,劳苦特甚,其情可悯,当今又是秋收之时,各部套虏必来劫掠,边事赖其甚多,老夫请缇帅分拨犒赏,每名夜不收将士赏银一两,以恤其私,激扬报效。」

  丁寿大略估算,边军中夜不收十不居其一,充其量花费一万多两,这笔犒军银倒还出得起,看着才老头可怜兮兮,连这点银子都无从筹措,便顺水人情应了他吧。

  见丁寿点头,才宽欣喜,又道:「另有一事,三边战马穷蹙,军备不足,恳请缇帅在陛下及刘公公处美言,请朝廷拨五万两专银采购马匹。」

  丁寿挖了挖耳朵,「部堂,在下可能酒喝多了,耳力不济,您说要朝廷太仆寺再拨马价银?」

  见才宽点头确认,丁寿失笑,「西北本就牧马之地,朝廷设有苑马寺马场蕃息马匹,部堂又握有茶马交易大权,听闻邃翁马政也多有善果,怎会少了马匹?」

  「缇帅只知其一,战马难养易耗,朝廷苑马寺官办马场经管不善,早已徒具虚名,且与西番交易所得并非皆是可上战阵之良马,杨应宁一年以茶易马所得不过五六千匹,精选之后分之各镇卫所,聊胜于无而已。」才宽苦笑,「是以劳烦缇帅,将西北军马窘状陈情朝廷,以解燃眉。」

  「部堂的难处恐怕不止于此吧……」在才宽诧异的目光中,丁寿将准备好的那份公文取了出来,「刘公公若是拿着这个东西问我,丁某的陈情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看完公文的才宽并没有慌张失措或惊怒交集的表现,随手将公文扔在案旁。

  「部堂知道这事?」

  「原本不知,可也并不意外。」迎着丁寿的目光,才宽笑得云淡风轻,「缇帅总该晓得老夫为何急需太仆寺拨银了吧?」

  「固原、宁夏等处挪用侵占马价银,我再请朝廷拨银添这个无底洞么?只怕是欲壑难填。」丁寿冷笑。

  「老夫知晓他们有罪,可又不能深究,地方州府还要靠他们筹措军粮,卫所诸官要靠他们领兵御敌,还要依仗巡抚大员从中调度,谁也不可轻动……」

  才宽扬起那份公文,「这里面将宁夏各卫一网打尽,套贼此时过河入寇,谁来抵挡!」

  「朝廷在整饬吏治,部堂也是刘公提拔,信不过他的手腕魄力?」丁寿厉声道。

  「刘公公是明白人,更不会因小失大,你道这边墙为何不修了?」

  丁寿茫然摇头。

  才宽伸出四根手指,凄然长笑,「四个月,籴买口粮已费官帑银十余万两,又助以户役银十六万两,近三十万两银子才换来这四十里边墙,如果三百里边墙、六百里堑壕修筑下去,要花费多少银子?这才是真正的无底洞呐!」

  「便由得他们逍遥法外?」丁寿恨声问道。

  「总要捱到冬天……」才宽喃喃道:「老夫能做的,是让朝廷拨银多一点,地方文武们少克扣一点,多几分银子花到边事上,至于落个严苛之名,呵呵,由它去吧……」才宽痛饮不止。

  「只靠边墙防御,任敌来去,真是处处受制!」丁寿愤愤拍案。

  「虏骑如风,除非能同王襄敏般,轻骑捣巢,将鞑子狠狠打疼,痛得他们不敢再居河套之地……」才宽晃晃脑袋,苦笑道:「可惜马踏贺兰的襄敏公不在人世了,呵呵……」

  「部堂,今日你我不醉不休。」丁寿郁闷难解,唯有借酒浇愁。

  「好,老夫奉陪到底。」才宽欣然举杯。

  烛尽灯灭,一老一少二人伏案酣睡。

  「部堂,出塞夜不收有军情急报。」天近破晓,一名中军小校走进大帐,贴着才宽耳朵低声道。

  才宽霍地抬头,双目神光炯炯,无丝毫醉态。

  望了旁边几案上伏卧的丁寿一眼,才宽一摆手,「出去说。」

  二人掀帐而出,趴在几案上的丁寿眯瞪着惺忪醉眼,同样也竖起了耳朵:「套虏蒙郭勒津部首领火筛近期似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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