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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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稍微有点冷了。

  最近市政门口的抗议声音一直没停过,每次路过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二三十个人举着示威的牌子,要求停用城市气候调节器。这些自然主义运动分子的努力多多少少取得了一些成绩,所以今年一直到深秋,气候调节器都还没开启。

  罗门站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麻木的看着灰凄凄的秋天笼罩了整个城市,路上的行人都带着一脸的苦大仇深。

  「亲爱的,早餐。」身后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罗门用手驱赶着自己制造出来的烟雾,然后拿起堆在阳台上的一只啤酒罐,将还剩大半截的香烟按灭在了里面。

  妻子将餐盘放在了阳台的小圆桌上。今天的菜单是西芹蔬果汁、蛋白碎加上菠菜与薄荷叶的沙拉、以及一碟抹上了帕尔玛奶酪的烤面包。

  罗门一口将杯子里的液体喝下了一半,然后用叉子开始享用沙拉。他做了个手势,皮下打装的CRK立刻就启动了墙上的粒子屏。

  「近火星移民空间站的旅行社工会最近对火星太空电梯提高票价的行为表示极大的不满,并指责对方在进行某种暗箱操作。」

  「悉尼大学对南极海洋物种考察的工作取得了新的进展,在远海带发现了原本认为已经灭绝的南极磷虾新种群。」

  「奥斯陆战后重建8周年纪念日上,上千民众涌上街头,一起纪念这个悲伤但光明的日子。」

  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新闻……罗门这么想着,然后把注意力放在了妻子精心烹制的早餐上。

  「不是说今天有周刊记者的采访吗?」妻子笑着问,「你准备选哪条领带?」

  「实习小记者而已,没什么好准备的。都是例行公事。」罗门摇了摇头。

  「嗯……棕红色那条怎么样?」

  「带羽纹的那条?」

  「对,你弟弟婚礼的时候你打过那条。」

  「就它吧。」罗门漫不经心的将杯子里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实在是太难喝了。

  ***    ***    ***    ***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我的名字是迈克罗斯……咳咳。」

  「很荣幸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先生,我是迈克罗斯……妈的……」

  「先生,我是明日周刊的迈克罗斯,能得到采访你的机会是我的荣幸……」

  迈克罗斯整了整领子,对着镜子继续练习着即将要用上的开场白。主编大人在自己再三的恳求之下,终于将这么重要的采访任务交给了自己。在接到工作的时候,迈克罗斯兴奋的差点从总编室的窗户跳出去。

  说是重要,其实也只不过是大牌记者完全没兴趣的残羹剩饭而已。

  【末日】已经过去十六个月了,读者们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接近透支。那件事情从世界范围内的恐慌慢慢变成了偶尔才会提起的谈资。数千万人在一夜之间蒸发,而且仿佛就这么永远的蒸发掉了。

  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蒸发。除了他们的亲人,这些人的存在几乎也已经要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

  但至少现在还没有,所以主编大人才会安排自己做这个采访。采访对象是坐落在本市的生物发电厂的主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毕竟生物发电厂的保密级别比一般的机关都要高。

  拙劣的开场白还没有练好,CRK的定时就在耳朵里响了起来。迈克罗斯一边咒骂着一边抓起外套,从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冲了出去。

  坐上了租来的自动浮车,迈克罗斯长舒一口气,然后开始再三审视起自己的采访稿。采访稿通过CRK的联合角膜芯片,在视网膜上发出烁烁的黄色,就好像迈克罗斯眼睛在冒金光似的。的确是有那种不会发光的角膜芯片,但很可惜,凭迈克罗斯的薪水完全买不起。

  浮车通过规定的车道迅速前行,并且在半个小时之内到达了目的地。

  因为已经预约过了,所以浮车在驶进厂区的时候完全没有受到阻拦。不过看着车道两侧那些像是铁皮井盖一样的东西,迈克罗斯就知道,像这种地方,如果自己没预约就闯进来的话,立刻就会被那些隐藏着的自动炮塔炸飞。

  荷枪实弹的守卫在巡逻着,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哗啦哗啦的在迈克罗斯的耳边响起。这种声音让他更加紧张了,生物发电厂看起来甚至比普通的军事设施还要危险。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生物发电厂是重要的资产,更重要的是厂方还要负责发电单元的安全。

  很多人都带着某种希望,希望那些消失掉的人在某一天能从那里面重新走出来。

  事实的确支持着这种猜想。当【末日】发生之后,很多人强行打开了【神都】的游戏仓,但是里面空无一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人的游戏仓依旧可以产生着能量,保持着最根本的发电能力。

  所以最后公众和权力系统之间达成了协议,将发电单元按照病房的方式进行看护和管理,总而言之就是尽可能的保持了原状。而很多绝望而单薄的家庭,也选择把家里的游戏仓交给了生物发电厂进行维护管理。

  迈克罗斯的浮车很快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姑娘早已经等在停车场。

  「迈克罗斯先生,欢迎。我是罗门先生的助理。」姑娘露出职业性的甜蜜笑容,这笑容让迈克罗斯心旷神怡。

  「很荣幸!」他伸出手和姑娘轻轻握了一下。

  姑娘穿着贴身的商务套裙,身体的曲线尽显无疑。举手投足之间还洋溢着一股刚刚融入职场的自信和热情。尤其是那丰满的上半身,看的迈克罗斯口干舌燥,拼命才忍住将目光挪过去的念头。

  迈克罗斯跟着姑娘向身后那座巨大的建筑走去。建筑不高,只有六层,但是占地面积特别大。进来的时候迈克罗斯就已经注意到了,整个厂区里面像这种规模的建筑有四栋,不过其他建筑都只有三层的高度。另外三栋离这里非常远,几乎算是在另外一个园区了。

  这栋主建筑的门非常大,大厅也相当宽敞,很明显是为了出入货物而这么设计的。想想也是,电厂这种地方毕竟不同于酒店和宾馆,并不需要多么庄重的门脸。

  「这是你们的主楼了吧?」迈克罗斯一边四下打量着一边问道。

  「是的,这是A栋。行政部、技术部还有职工宿舍都在这里。」姑娘回答着他的问题,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不光是这些吧?这地方大的吓人。」

  「最高级【电池】的安置也在这栋楼里,这是为了保密级别安排的。之前不少记者过来做的专访已经提到过了。」

  「嗯,好像有点印象。」

  无聊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迈克罗斯终于被带入了电池机关负责人的办公室里。

  主管罗门在这个生物发电厂建立的时候就坐上了这个位置,所以在本市的上流社会他还是比较有名的,迈克罗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只不过,之前对方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就是了。

  礼貌而热情的寒暄了几句,迈克罗斯总算是把话题笨拙的引到了以前准备好的话题上。

  「罗门先生,政府支持补贴生物发电厂已经将近十八个月了,你觉得这个政策会继续延续下去么?」

  「那要看纳税人的心情,如果某一天他们终于厌恶了这种为了安抚情绪而诞生的支出,大概就会叫停吧。」罗门一本正经的回答。

  「如果停了补贴,会不会对电厂员工们的待遇产生影响呢?」

  「基本不会,我们有很负责的保险公司对员工做了详细的保险产品规划。」

  「就你个人来看,生物发电厂的前景仍然光明么?」

  「在我看来是的,这种能源虽然效率有所欠缺,但是非常环保。我想自然主义者应该很喜欢,至少我们不会像核电站那样焦头烂额的应对门口源源不绝的示威者。」

  一系列枯燥而乏味的采访被迈克罗斯生硬的扔了出来。如果不是罗门略带风趣和幽默的回答,整个采访简直就是一场菜鸟记者所能创造的最大灾难。

  罗门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热情,但迈克罗斯再笨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商界老手在处理类似问题上驾轻就熟的手腕。对方非常清楚该怎么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平滑而温柔的过渡到结束为止。

  这一切都是因为迈克罗斯所准备的采访稿太过低劣。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令人感兴趣的问题早就在一年以前被各个层面的媒体挖了个一干二净,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出的就只能是一些结合现在社会状况强行拧巴在一起的问题。

  政府持股的生物发电厂项目在【末日】那一天之后迅速被恐惧和愤怒的民意推到了悬崖边上,与此相关有外包业务的公司在一天一夜之间股价崩溃,无数有相关业务的公司破了产。最后,所有的生物发电厂全都从政府持股中拆分了出来,由全球各地的本地企业以低价接手。

  至于那些破产的公司是不是现在接手企业的皮包公司,那就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了。这些金融法律方面的东西完全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够搞清楚的。

  媒体也是一样,结合了各大经济巨头和公共政权一起,以最大的努力利用舆论把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怒吼声平息了下去。可以说自人类诞生以来,媒体、企业和公权力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这么团结过。

  本地的生物发电厂在过渡之后,罗门仍然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主管位置上没动过。官方声名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罗门拥有完成自己职责的优秀能力和态度,所以没有必要换人。而街头巷尾却也有各种关于背后黑幕的说法。

  迈克罗斯这种没势力没背景的小破记者,自然不敢把这方面的问题搬到桌面上来考问罗门先生。

  「您对电厂未来的规划是怎么样的呢?」

  「我会努力让员工的工作满意度提升,并且向社会继续提供安全、洁净的能源。」

  最后一个拙劣的问题问完了,迈克罗斯长舒一口气,轻轻摆动着指尖,关闭了视网膜上的采访稿。办公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当迈克罗斯意识到了这种尴尬之后,心里诞生了一点点慌张,他努力想要找到一些可以化解这种尴尬的措辞。很可惜,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慌张,以至于沉默变得更加冗长。

  他急切的期盼着罗门能够像刚才一样,起一个令人舒服的话茬,然后结束这种沉默。

  可是罗门什么都没说,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迈克罗斯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罗门先生……」

  「你不好奇么?」罗门礼貌而和煦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侧过转椅,眺望着身后落地窗外面的景色。

  「您是说?」

  「这里。或者【神都】。」罗门声音变得很轻,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迈克罗斯可以听得非常清楚,「五千万人在一夜之间失踪,没有人能够给出让人信服的答案,到现在也没有。倒闭了几个公司,查处了一些玩忽职守的人,但是却没有人或者没有集团真正承担这件事情。没有原因,也没有可以觅踪的结局。你们媒体一直在成为我们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帮凶,到最后也只能让时间来抹平一切负面的情绪……当然,这很正常,商业化的媒体就一定要和利益集团绑定在一起。当某件事会损害所有人利益的时候,大家自然会站在一起……」

  罗门所说的话有些混乱,但迈克罗斯却深有同感。

  「所以,你好不容易搞到这个机会,就不想问几个你真正想知道的问题么?」罗门将视线重新转到了迈克罗斯身上。

  「我……想问。」迈克罗斯在不知不觉之中,全身都在颤抖。

  「问吧,不要再打开那可笑的采访稿了,眼睛冒光实在是看着很可笑。」罗门交叉双手放在办公桌上,面无表情的说道。

  迈克罗斯牙关不住打战,他的脸扭曲着,努力挤出了一个问题:「他们……还能出来么?」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或许有,但肯定不是我。」

  「是啊……没人知道……」迈克罗斯用手捏住自己的太阳穴,「我早就跟她说过,不要在里面睡觉!!可是她不听……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妈的!!」

  「是妻子?」

  迈克罗斯捏了捏拳头,低下头去:「是女朋友。感情没那么深,才认识三个月而已……」

  他开始微微啜泣,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有些失控。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她是唯一一个觉得我做记者是很帅气的人,连……妈的……可是全世界都好像在找借口!!没人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十几个月了,所有人都像是得了失忆症!!再也不去追究个钟缘由!我们作为媒体,难道不是要给大家展示真相的么!?可是那些臭狗屎大佬们,表现出的那种态度,就好像我们这些追求真相的人才是错的!不光是他们,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到底他妈的那里出了问题!?他妈的!!」

  迈克罗斯像疯了一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大吼大叫着,然后精疲力尽的倒在了椅子背上。

  房间里又变得安静起来,许久之后,当迈克罗斯重新喘匀气,罗门才再次开了口。

  「你进去过么?」

  「哪里?」

  「【神都】。你玩过那个游戏么?」

  「玩过两个月。」

  「喜欢么?」

  「没什么意思。虽然里面做出来的环境很好,但是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别的虚拟现实游戏也造的出一样的优美环境,而且大部分都比【神都】壮观得多。我想要玩战士的,可是去打怪物的时候,才发现简直和外面的真实世界是一样的。光是打死一个野兽就会累的半死,这有什么娱乐性可言?把一个游戏做的和外面一样真实,简直是吃错药了吧!?」

  可能是心里的障碍被打破了,迈克罗斯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的抱怨了出来。

  「可是她就那么喜欢这个破游戏,一有机会就待在里面,真是气死我了……」

  罗门看着他:「那只能说明,你不了解那个游戏。」

  「我的确不了解……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喜欢玩那个游戏,我也不想知道。」

  罗门呵呵笑了一声。

  「我曾经经历过一次火灾。那是20年以前了,我还住在一栋三十多层的公寓楼里。着火的时候我还在睡觉,等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和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火灾完全不一样,我曾经就觉得,忍一忍冲出去就是了?可是当身在其中的时候才能明白那种热度有多么可怕。不要说冲出去了,单单是隔着火焰四五米都无法忍受。加上浓烟和崩塌的天花板,我只能跑到阳台上。浓烟从我身后扑过来,让人无法呼吸。」

  迈克罗斯听着罗门的话语问:「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的问题是,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被浓烟呛死?还是跳下去摔死?」

  年轻的记者沉默着,摇着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选的?」

  「我怎么选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类其实一直都面临着这种选择。」

  罗门不着头脑的话让迈克罗斯感到十分不安,但是在他问出新问题之前,罗门就打断了他。

  「她的游戏仓在我们这里么?」

  迈克罗斯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在你们……嗯……C栋地下二层。当时我和她母亲一起送她过来的。」

  「你们试着打开过那东西么?」

  迈克罗斯摇了摇头:「我们不敢……怕暴力破解会弄坏什么东西,怕别人都可以出来她却出不来。」

  「和我助理打个招呼,你可以去看看她。」

  「谢谢您……」

  访谈就这么结束了。迈克罗斯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让女助理带他去C栋看望自己的女友,因为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到了那里,自己也只能看到一台冰冷的游戏仓而已。

  ***    ***    ***    ***

  周末之后,在截稿日之前,迈克罗斯整理好了自己的采访稿,迎来了崭新的工作日。

  公共浮车在公用交通车道上堵了整整四十分钟,他才打着哈欠来到了编辑部,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老大,我稿子写好了。但是有些地方我觉得可能有点犯忌讳,你帮我改改?」

  罗门的采访让迈克罗斯感受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属于记者的责任感一直在这几天里煎熬着他。虽然人微言轻,但迈克罗斯终究还是不想成为这个沉默世界里的一份子。

  于是他写了一篇激烈而攻击性极强的稿子。虽然也知道九成九会被老大枪毙,但他却特意选择在截稿日才出现。这样的话,因为时间不够,或许老大会少删减一些自己稿件里面的激进观点……

  可是,当他走进编辑部的时候,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在大吼大叫。

  「联系伯纳德!!他有人在沙特!!」

  「我操!!机票根本订不上啊!!」

  「让管服务器的和技术部的人都过来!!休假的也都叫回来!访问量要爆炸!!」

  井井有条的办公室已经变成了狂欢的中央广场,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叫喊,纸屑和各种东西被扔的到处都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迈克罗斯连忙拉住身旁的朋友,大声问道。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在耶路撒冷!!!」

  「谁!?」迈克罗斯脑子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神都】里的那些家伙!!」

  「全都出来了么!?怎么会在耶路撒冷!?」迈克罗斯大叫。

  「鬼他妈的知道!!有的游戏仓也打开了!!他们回来了!!」

  「迈克罗斯!!给我把你的屁股他妈的挪过来!!」主编在办公室的另一头大叫着,「再在那傻站着我一定操死你!!」

  已经没有让脑子思考的余地了,迈克罗斯的头上立刻被扔了一大堆的工作。在这一天,媒界的所有人都提前过上了圣诞节。

  爆炸性的新闻。已经失踪了十多个月的【神都】玩家再次出现了。第一个从游戏仓里重新走出来的玩家在乌克兰,然后是不列颠、大马士革、赫尔辛基、纽约、上海……无数人推开了游戏仓的舱门,重新站到了人类的世界里面。

  但人数最多的,还是在耶路撒冷之外的戈壁之中。那片渺无人烟的荒漠里,涌出了无数身影。没有游戏仓,没有电力,甚至连人都没有的地方,在瞬息之间被曾困在【神都】之中的玩家所占据。他们走向了耶路撒冷,并把自己回来的消息撒向了全世界。

  媒体几乎在瞬间就推测出了其中的规律。在耶路撒冷出现的每一个玩家,其游戏仓都被破坏掉了。于是大家再次清晰的认识到了一个问题——【神都】真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游戏。

  迈克罗斯在焦头烂额的忙了一天之后,终于得以从办公室里逃了出来。

  他跳上了浮车,飞也似的冲向了生物发电厂。

  她应该也会出来的吧?想要在第一时间迎接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占据了迈克罗斯的神志。

  厂区的外面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其中电池们和托管游戏仓的家属。医院、消防队、国民警卫部队也都到齐了,原本安安静静的厂区简直变成了世界大战的战场。

  「我是记者!!」迈克罗斯用力往门口挤着,想要找到一个进去的机会。

  「滚你妈的!老子是记者!!」他周围数十人高声叫骂道,把脖子上的记者证晃来晃去。

  场面几乎要失控了,不少回归者已经露了脸,他们被警察保护了起来,由医生们做着诊疗工作。不过相对于整个厂区近十万人的【回归者】来说,目前回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不过令人放心的是,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从游戏仓里走出来,一直没停过。

  就在迈克罗斯被挤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罗门的女助理。

  女助理对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不易差距的用手指给他指了另外一个方向。

  迈克罗斯心领神会,他气喘吁吁的从人海中挤出来,沿着围墙向厂区的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一个小门被打开了,女助理笑着把他带了进去。

  「谢谢!!谢谢!!」迈克罗斯感动的都快要哭了。

  「是罗门先生想要见你呀,他就知道你会跑过来。怎么?来接女朋友?」

  迈克罗斯腼腆的笑着,激动的点了点头。

  「我留心了一下,她还没出来呢。罗门先生想让你再过去聊一聊,这次好像有很多爆料想要和你说呢。」

  迈克罗斯已经兴奋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跟着女助理向A栋走去。很快,身后那些嘈杂的声音就被夜空吞噬了。

  当他们走到A栋里面之后,迈克罗斯发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员工们要么在休假,要么已经被另外三栋的事情给压的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这里冷清的像是公墓一样。

  姑娘带着迈克罗斯向最顶层的六楼走去:「罗门先生说,你应该会是个好记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迈克罗斯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是么……我实在是……」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噗的一声从某个地方传了过来。

  迈克罗斯一抬头,一大蓬血液就溅在了身上。

  姑娘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她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

  尸体向地面倒下去,迈克罗斯的心脏几乎要骤停了。他腿一软,也往地上倒去。

  与此同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钻入了他背后的墙里。

  迈克罗斯失去平衡,一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空中传来了飞行器的声音,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从绳索上滑降了下来,冲破玻璃闯入了这座建筑的顶层。而另外一批士兵,则从一楼冲了进来。

  迈克罗斯滚到五楼才停下来,全身的骨头仿佛都给摔断了。他强忍着剧痛,呲牙咧嘴的爬起来就跑。

  不知道那些士兵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攻这个地方,身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记者,迈克罗斯所能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全身的激素都在疯狂地分泌,连眼睛都花了。迈克罗斯没头没脑的冲进了一个房间,然后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微微一愣。

  数十台游戏仓整齐的排列在长达数百米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纯粹的白色,这里和普通的电厂单元房间都不一样,带着一种另类的高端感觉。

  来不及想这些,迈克罗斯俯下身子连滚带爬的躲到了两台游戏仓链接的粗大电缆层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连连祈祷对方不会到这个房间来。

  事情总是和人们所期望的背道而驰。一大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冲进了这个房间,他们手中的突击步枪带着金属的摩擦声,纷纷对准了一台台游戏仓。

  「你确定是这个么?」

  「是的,队长。情报说,他们刚出来的时候都是没有力量的,有四个小时的真空期。」

  「嗯,不要放松警惕。随时有可能出来。只要舱盖打开就立刻射杀,都别犹豫。」

  迈克罗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努力捂住自己的嘴,将呼吸声降到最小。

  「队长,这有血。」突然一个士兵说道。

  迈克罗斯喉咙一梗,差点尿了裤子。他想起来,自己全身都是女助理身上的血浆。哪怕是一滴也好,那些红色在纯白色的地板上别提有多么显眼了。

  几名士兵向自己这边靠了过来,他们手中的黑色枪口像是恶魔的眼睛。迈克罗斯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身体的痉挛。

  「出来!」一个士兵对他说。

  「别开枪!!我只是个记者!!」迈克罗斯高举双手,带着哭音叫道。他吓坏了,作为一个生长在和平世界的普通人,眼前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队长,是平民,怎么处理?」

  「干掉。」一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没等迈克罗斯做出绝望的表情,一道闪光就从眼前掠过,接着就是一片血红。

  ***    ***    ***    ***

  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我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以后,并没有急着推开身前的舱盖。或者说,我根本没想到通过神都之后会从这种地方重新出现。

  上一次回来的情形,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无比模糊。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身下的工学软垫所传递来的真实感和上次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我躺在那里,摸了摸腰间的神宫,又摸了摸食影者那边给我的那袋十字金币。它们都原封不动的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没有消失。

  身上的衣服也没有变回身为【电池】那时候所穿的制服。这一切似乎都说明,我真的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带着我所有珍贵的东西一起。

  我不敢推开舱盖,因为我害怕,在推开之后,眼前的世界并不是我的家乡。

  因为我的勇气所依仗的东西,并没有如想象中出现。能量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或许只是暂时的?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感到一点点的恐惧。

  躺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能量,它在回复。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连释放出来都做不到,但毕竟是还存在着的。

  于是我可以确定,初邪所向往要建立的世界,大概真的实现了吧。

  人类,找回了自己的真实。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了舱盖。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要看看这个世界。

  虽然并不是最重要的,但这毕竟也是我选择回来的理由之一。

  机械舱盖发出了一声轻响,一丝来自现实世界的纯粹白色从缝隙里射了进来。

  我坐起身,然后愣在了那里。

  印象中一尘不染的洁白房间,被浓重的鲜血染成了一片夺目的红色。乱七八糟的尸块铺洒在房间里面,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一个人坐在我旁边的那台机器上面,像一只沉浸在血海中的黑鸟。

  「欢迎回来。」他露出一丝阴冷而戏谑的笑容,对我说。

  我张大了嘴,发出了不受控制的笑声。

  「你……出来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梅尔菲斯呵呵笑着,从机器上跳了下来。

  我一把将他抱住,混乱的情绪在我的脑海中冲撞着,我不知道除了这样一个拥抱还能做些什么。

  「放开放开!真他妈的难看!」梅尔菲斯笑着骂道。

  有无数想要和他说的话,有无数想要告诉他的事情,有无数没法和别人倾诉的情感聚集在胸口——只能和他分享的情感。而现在他就在我面前,并没有被深渊所吞噬。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连打带拽的挣脱我的拥抱:「这么长时间没见,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太恶心了。」

  看着他的脸,这家伙的样子完全没变,也没有什么身体的伤残。无论如何,他似乎状态还不错。鸦羽之刃被他斜插在腰间,像曾经一样。

  「你太狡猾了……」我咬牙骂道,「最困难最难走的路,你甩掉我们逃掉了,然后现在又人模狗样的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解释什么的以后再说。现在事情还没完。」梅尔菲斯。

  「这些是什么人?都是你杀的?」我扫视了一圈脚边的残骸,有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没有想到,我走出神都之后第一眼就会是这种东西。

  「是佣兵团。我查到有人会对你不利的消息之后,特意过来救你的小命的。」

  我已经算是最早一批进入光面神都回归地球的成员了,但就算是这样,暗中隐藏的某些家伙仍然毫不犹豫的在我出来之前对我伸出了利爪。我可以想象,如果梅尔菲斯不在这里的话,能量没有恢复的我大概会十分危险。

  我将视线挪到了房间的角落里,那里趴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梅尔菲斯没有杀他,他也不像是佣兵团的成员。

  「那是谁?」

  「一个被卷进来的倒霉鬼,差点让人干掉。不用理他。」梅尔菲斯一边说一边领着我向房间另一边的出口走去。

  「到底是什么人特意过来杀我?」我问。

  「也不是特意为了杀你的,是针对电厂零级神经拟真的【电池】进行的行动。公共政权里面有一个高级顾问,负责公共政权在【神都】里面的事务,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汞先生?」

  「对。这是公共政权内与汞先生对立的派系下的命令。」

  「是想要减少新人类的威胁?」

  「算是有这个意思吧。但最大的可能其实是为了杀汞先生。根据我的情报来看,汞先生为了隐藏自己的踪迹,当初进入世界的时候特意隐藏身份选择了在相关机构随机进入的形式。你这个设施和汞先生当初进入时所选择的是同一保密级别,所以他们向相应级别的设施都派了人。」

  外面世界局势的复杂程度比我想象中要高的多,看来还有太多我没有触及到的秘密。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听着他的解释,我突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比你们早了两个月吧。」梅尔菲斯回头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果然是落入了深渊吧?」

  「没错。最后才发现,神都和深渊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东西而已。所以出来的话要比想象中简单,哈哈哈!」

  「你怎么出来的?」我不依不饶的问。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已经走到了房间的尽头。梅尔菲斯对我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推开门窜了出去。

  暂时没有足够能量战斗,所以我选择老老实实的藏在屋里面。外面传来了一连串肉体倒地的声音以及能量的微弱振动。当这一切停止之后,我也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五个由梅尔菲斯新制造的尸体倒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我手里握着神宫,跟着梅尔菲斯上了楼。

  虽然对这栋建筑的构造不是特别熟,但是我仍然依稀记得,楼上应该是这座电池机关的负责人罗门所在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么晚了,他会不会仍然在这个地方。

  穿过顶层那布满了玻璃窗碎片的走廊,我跟着梅尔菲斯闪进了罗门的办公室。

  罗门的尸体匍匐在地上,身下铺满的血液浸透了厚厚的地毯。看来当那些佣兵闯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对他手下留情。

  「啧,还真是不走运……本来还想从他这里捞到一些关于撒拉弗的情报,现在看来还是想的太轻松了。」梅尔菲斯抱怨道。

  罗门能够联系上撒拉弗,这是我上一次离开【神都】的时候所了解到的事情,梅尔菲斯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

  「你要找撒拉弗?有什么打算么?」我问。

  「问题真多,能不能别问来问去的?很烦人。」他不客气的扔给我一句评语。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种感觉终究还是令人怀念,所以我完全没能生气。

  「接下来呢?」

  「在这里藏上四个小时吧,等你能量恢复。」

  「四个小时么?」

  「我当初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梅尔菲斯说道,「我们躲里间去,四个小时以后,你想干嘛都行,我也懒得再给你当保镖了。」

  罗门办公室的侧面有另外一扇门。我们走进去,那是一个属于罗门的私人休息空间。休息室不大,但是藏下我们两个人绰绰有余。

  外面不时的传来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厂区里不停的有浮车在来回奔波。有人入侵的事情大概已经被发现了,只是现在不管是媒体还是管事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这种情况。

  突如其来的变化太大了,政府没有准备好任何相关的应对措施,而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们也迫不及待的插了进来,让本来就一片混乱的人类世界雪上加霜。

  不过这一切和我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梅尔菲斯找了一张沙发坐了上去,而我则在房间里转着,摩挲着属于人类世界的、熟悉的家具和装饰。虽然我生活在【神都】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毕竟这里才是我长大成人的世界。如果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神都】真正让我留恋的,是属于自己的力量和生活方式。而现在,既然我已经把这些东西完好无损的带了出来,那么便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了。

  只是,很多人为创造新世界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

  「讲讲吧,我离开以后,这十多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梅尔菲斯饶有兴趣的问我。

  我扭头看向他,心里翻涌起了陈旧的悲伤。

  「梅尔菲斯,AZZA不在了。」

  梅尔菲斯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崩解掉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家伙怎么死的?」他沉默了几秒之后问道。

  「破霜、保罗和燃墟围攻之下,被保罗的能量冲击打碎了身体。」我缓声说道,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我只觉得有些难受。

  「一打三……他没那么蠢,所以一定是老好人的毛病又犯了。」梅尔菲斯面无表情地说。

  「是的,他要杀燃墟,而且差点就做到了。可是也暴露出了他远距离歼灭零级战士的能力,所以没人能容的下他。那场战斗是值得尊敬的战斗,AZZA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

  梅尔菲斯冷哼一声:「如果是对我而言,这个结局很完美。但对他来说,他还是会想和那群愚蠢的朋友一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有力量的人就要去为大家使用自己的力量,AZZA的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蠢了。」

  「或许蠢的是我们。」我这样说,「像我们两个这么自私的家伙,倒是不用背负责任感。但同样,我们也没什么朋友。」

  「我本就不需要那种东西,但你不一样。只不过你很聪明,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去拼命。而不是像AZZA,明知道自己的渴望无法实现,却还是会被责任感驱使着,做蠢事。」

  「AZZA让我对你说对不起,他一直很想念你。」我重复着AZZA的遗言,心里变得宁静起来。

  「妈的……欠我的钱也要不回来了……可恶的家伙,人死了,再也不可能洗刷败在他手下的耻辱了。」梅尔菲斯长叹了一句,带着浓浓的不甘。看来他输给AZZA的事情一直都还没能够忘掉。

  「他死的时候,你在场?」他又扭头看向我。

  「是的。」

  「但你没有帮他。」

  我点了点头,然后一五一十的将这十数个月之内所发生的事情讲述了出来。我省略了很多不想提及的事情,只是将视角放在新人类的宏观层面上给梅尔菲斯描绘了新人类跋涉的图景。

  就连梅尔菲斯这么冷漠的家伙,在听到我们与宫族会战之时,也露出了唏嘘之色。毕竟他也没有体验过必须要肩负着责任,带着某种大义殊死一战的经历。在那种时候,人会做怎么样的选择,谁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们平平安安的穿过了光面。里林对我们的态度还算不错,附近途经的村落也会热情的拿出食物补给来帮助我们的平民。那段时光,让新人类找回了不少对自己种群的信心和希望。」

  「那么燃墟最后打赢了么?」梅尔菲斯的好奇心更多的还是在那场最终的战斗上。

  我回想着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或许吧,他赢得了光嗣之王的承认。也赢得了让新人类穿过真正的神都,回到真实世界的权利……他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一切……他的确是赢了。」

  「他死在光嗣之王的手里?」

  我摇了摇头:「没有。据光嗣之王说,燃墟是千年以来第一个以纯战士身份站到那个高度的战士。那场大战真的是非常过瘾……光嗣之王也没有使用魔力,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两个零级用极端的纯战士战术全力对战。当时幽鬼和食影者的人也在观战,连爱丝弥蕾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对纯战士的战斗力判断有误。」

  梅尔菲斯坏笑着:「爱丝弥蕾那么骄傲的女人,竟然也有承认自己走眼的一天。」

  我也笑了笑:「纯战士在一对一单挑的时候所能够释放的力量太可怕了,零级魔战士瞬间爆发的能量输出级别,燃墟竟然可以连续不断地保持十五分钟以上……像我们这种魔战士,除非有压倒性的特殊能力,没有人能抗住燃墟那种进攻强度,五分钟都不行。如果当初燃墟没有重伤,AZZA绝对不可能打赢燃墟。」

  梅尔菲斯咂咂嘴:「按你这么说,看来里林之王的力量比想象中要可怕更多。」

  「里林之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燃墟的的确确是成功的将光嗣之王打倒在地了那么一次,所以光嗣之王欣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听着像是小孩子玩的打架游戏一样。」梅尔菲斯似乎对这场战斗丧失了兴趣。

  「可是光嗣之王根本没受伤,燃墟也永远不可能赢他。光嗣之王之所以说没人能够用纯能量赢他,是因为他有一种封印能量的手段。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技能,但对方的能量用得越多,能量损失的就越快。最后燃墟的能量用尽,也便输了。」

  「如果是那样,燃墟应该还活着。可是他并没有回来,作为首领,他不是理所应当第一个回来现实世界的么?」梅尔菲斯问。

  「因为他的确是死了。」

  我感慨着,任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支配了自己的脑海。AZZA的逝去已经过了数月,但燃墟的死亡却还是几日之前历历在目的情形。

  疯狂的嘶吼、初邪的泪水、迦施的悼词、还有燃墟最后给新人类留下的遗产……这些东西所夹杂的情感,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够完全接受。

  无数人死在这条血腥而泥泞的路上。虽然燃墟并不是唯一看清了未来和过去的智者,但我明白,他一定是最坦然的那一个。无数秘密随着燃墟之死埋葬到了时间里,或许终有一天很多真相会重新浮出水面——又或许永远不会。

  我现在没办法让自己回忆燃墟死去时候的情形,因为只要想起初邪在那个时刻迸发出的感情,就会让我非常难受。虽然初邪已经早已不属于我,但我仍然没办法将她从我的心里挪去。

  「龙雀,我好好的给你带回来了。修拿说过,你们基因改造者身上的炸弹,可以从龙雀身上找到解除的答案。」我对梅尔菲斯说。

  梅尔菲斯点了点头:「我会查的。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微微笑笑:「被女人甩了,所以也没什么特别要做的。可能会隐居一段时间吧,正好这里也有不少钱,可以试着找找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拍了拍腰间厚厚的钱袋,略带一点点自嘲的说道。

  这袋钱,可以算是我讹诈来的。幽鬼和食影者由于之前突袭光面的事情而陷入了麻烦,因为想要去往里林的神都就一定要穿过里林的王城。他们所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混在我的部队里一起进去。

  本来这件事非常简单,但是我却利用这个机会敲诈了爱丝弥蕾一百枚十字金币。因为每当我想到她利用我的好奇心撬走我所有报酬的时候,都会气的耳朵疼,这次也终于算是让我报复了一回。

  梅尔菲斯静静的看着我:「你是想回归正常的生活么?那种你曾经拥有过的,成为战士之前的生活……」

  我长舒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我会尝试的。」

  「成为了战士,手上沾着无数人的血,却还奢望着能够安安静静的活在白纸一样的世界里;曾经拥有着上万人军团的领袖,一夜之间就能够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你做的事情还真是矛盾,不知道该说你贪心还是淡泊……」

  我呵呵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我还有很多没有对梅尔菲斯说起的事情。不是我不想对他说,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

  就比如……奥索维曾经对我说的,那个所谓的【真理】。

  以及我在光面的中心,属于里林那真正的神都里面,所见到的神……

  连我自己都没能真正理解的东西,肯定是没办法讲述出来的。但我清楚的是,我做的决定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头脑发热。

  「那么你呢?」我将话题引到了梅尔菲斯身上,「深渊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梅尔菲斯摇了摇头:「我在黑暗和虚空中游荡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然后借着鸦羽之刃的引导找到了鸦羽之刃曾经主人所留下的废弃次元城。」

  「我听说,如果次元城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么次元城也会消失。」

  「的确如此,那片次元城的绝大部分已经崩碎在了虚空里,但至少还残留了一点可供我落脚的地方。我想,它完全消失也只不过是几年之内的事情。不过,这也许说明,制造出鸦羽之刃的那个家伙,死去的时间离我们的时代并不太远。」

  我摇了摇头:「不,神都和深渊里面的时间并不是这么计算的……」

  梅尔菲斯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对神都、对光面暗面、乃至我们的世界来说,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而是……」我努力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所谓【真理】,伸着手比划出了一个圆形,「而是像一个俄罗斯轮盘赌……」

  梅尔菲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看我是说不明白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在神都中看到,或者说感受到的【真理】,从某种程度上给我揭示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形态。在我进入真正的神都回到这边的过程中,关于【真理】的信息剧烈的冲刷了我的大脑。我需要时间去理解和消化,又或者我永远无法弄清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些东西。

  而我最好奇的是,奥索维在最后的时刻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一句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

  「虽然那个次元城并没有【神都】那么大,但在那里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梅尔菲斯说,「直到两个月前,我才找到了回来的路……那条路,似乎是鸦羽之刃的主人所建立出来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皱起了眉头,因为从另一侧的世界穿梭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据我在光面了解到的信息,除了里林的三个王,目前根本没有人可以打开通往人类世界的通道。

  「因为鸦羽之刃的创造者,很有可能是人类,更大的可能是放弃了人类身份,化身成了影族的家伙。因为我能感觉到,那条路建立的初衷并不是通向我们这里,而是为了从人类世界进入他那里。」

  「你是说,人类可以变成里奥雷特?这听上去很可笑……」

  我刚说了一半,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我想起来,宫族就拥有着用【再世之卵】把人类变成他们一员的力量。谁又能确定,其他种族的里奥雷特没有类似的能力呢?

  「我也说不准,这只是一个猜测。」

  梅尔菲斯轻描淡写的把自己在深渊经历的事情一笔带过。这是他的习惯,他真正经历的事情要比他讲述给我的要多得多。

  「力量恢复了么?」梅尔菲斯看了看时间,他手腕上还带着一台老式的CRK。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数个小时。

  我感应了一下。虽然还没回到全盛期,但现有的能量自保是足够了,于是我对他点了点头。

  「那就说再见吧,我要走了。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吧。」梅尔菲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怎么?有什么要紧事?」我楞了一下。

  「龙雀应该出来了……我们两个的游戏仓都放在一个地方。虽然留了字条,告诉她我来了你这边,但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梅尔菲斯感叹道。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龙雀被雅魅安掳走,梅尔菲斯就再也没能见到她。这样算来,已经一年多了……

  「卡门……也一直在等你。」我这样对他说。

  梅尔菲斯沉默了几秒,什么都没说。

  「你好好处理自己这边的事情吧,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或许会来找你。」他最后说。

  我看着他,总觉得有点奇怪。

  当他准备推门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变了。」

  梅尔菲斯的手放在门把上,好像凝固了一样。他慢慢回过头,递给我一个轻佻的笑容。

  「可能是因为……有人可以想念吧。」

  我摇了摇头:「也可能是因为,未来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结局了。试着让自己活下去,梅尔菲斯,去找龙雀身上的秘密,别放弃。」

  「赶紧闭嘴吧,我还真用不着让你给我上心理辅导课。」梅尔菲斯骂了一句,然后甩门而去。

  我站在那里,忍不住笑起来。我有预感,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    ***    ***    ***

  时间已经到了午夜,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占领了整个生物发电厂,所有刚刚从电池仓里走出来的人都被管制了起来。

  虽然说是管制,但实际上并没有字眼上那么冰冷。新人类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十个月的磨难,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以及可以满足口腹的大餐。

  衣衫褴褛的平民们已经是面黄肌瘦,虚弱的不像样子,任何一个人看到他们这幅样子的时候都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同情心。

  所以没人为难他们,警察和消防队员们甚至纷纷自掏腰包,搜刮了方圆十几公里内便利店里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和受尽折磨的回归者们坐在一起,安抚着他们。附近医院的医生也来了,不知疲倦的帮回归者们检查身体。

  我不打算成为被照顾的一份子,也不打算和任何人起冲突。电厂的各个交通要冲都已经被封锁了,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提升能量,我从窗户直接飞了出去。

  能量的光芒在夜空中非常显眼,下面传来了警卫队紧张的吼声,但是却对我无能为力。

  我爆出能量,化身成一道白光,向远离发电厂的地方飞走了。

  午夜的风带着一点潮湿,在高速飞行中扑打在我的身上。我在空中向远处眺望,人类的城市正笼罩在绚丽多彩的灯火之中。市中心那些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发出了冰冷而熟悉的味道,而另一边的居民区则沉浸在香甜的梦乡。

  我孤身一人飞在夜空里,俯视着人类世界的一切,既兴奋又悲伤。

  已经再也无法回去我曾经无比热爱的【神都】世界了。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拥有过的一切,已经不可逆转的变成了记忆和时光中的一部分。

  但同样,未来……也是崭新的。

  而且我没有忘记,我在这个世界,依然有着自己的家。我要回家。

  我在无人出没的小巷落了下来,然后走向了租车行。上次出来的时候还剩下一些钱,足够让我租用一辆浮车。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世界生活过了,但至少我还没失去使用电子设备的天赋。研究了三分钟之后,我成功的设定好了通向家乡的航道。浮车像利箭一样窜入了预定的自动车道,窗外的黑夜中的风景刹那间变成了模糊的图像。

  我将自己安放在柔软舒适的车座里,思绪已经飘回了那个我长大的地方。

  已经没有了来自幽鬼的追杀,Dreams也不会再找我的麻烦……这一次,我真的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家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拥抱那两个我最爱的人……

  四百公里的路程,高速浮车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我退还了浮车,没有再使用能量,而是步行向家里走去。

  这段路,冗长的不像话。

  我穿着一身可笑的轻型胸甲,腰里插着刀,像是电影中走出来的角色。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但是我并不在意,因为周围熟悉的景色已经让我深深的沉浸在了回忆里面。

  小时候和小伙伴打闹过的上学路……喂过野猫的那个公园……参加过长跑活动的环城公路……和朋友一起痛饮的烧烤店……和盈风最喜欢去的电影院……柔腻的普通人生活在呼吸之间就把我拖了进去。

  我已经无需再以战士的身份活下去了。不管这个世界的和平能够持续多久,我都可以在战争到来之前好好的活着。

  虽然燃墟在死前说过,战争一定会到来……但我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对的。至少在我看来,在新人类回归第一日,几乎所有普通人都表示出了对相互之间的善意。

  不知不觉之间,我停在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前面,呼吸变得陡然急促起来。

  我终于可以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回来了。

  街头一片死寂,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有气无力的照亮着它脚下的一小片黑暗。

  我的手在发抖,好不容易才将指纹对了上去。

  门像是丝绸一样顺滑的溜到了一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走了进去,木质地板发出了细不可闻的咯吱声,一股令人心安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反手关上门,门栓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哒,然后一切又归于了宁静。

  他们或许已经睡了。我并不想将老爸和老妈从睡梦中吵醒,所以并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我决定在沙发上睡一觉,等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大概会吓一跳吧。

  我这样想着,走进了客厅。

  然而我在客厅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小提琴的琴盒,琴盒上面放了一封信。

  那是老妈最珍爱的东西。

  漂亮的耳环、老爸买的钻戒、下狠心收回来的高级皮草大衣……女人会喜欢的东西老妈自然都很喜欢。但一辈子都在拉小提琴的她,那把琴对她的价值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我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也打开了客厅的灯。

  潦草的字迹,有几个字还被什么东西浸湿了,以至于非常模糊。

  「我们必须要走了,儿子。你的朋友撒拉弗告诉我们,会有人来利用我们威胁你的生命。我和爸爸不想走,但是他说来不及了。他会带我们去一个没人能够认出我们的地方,不用担心我们。」

  「我和爸爸一直在等你回来。」

  「妈妈很想你。」

  带着一丝绝望和无所适从,同样的话,她写了两次……

  我后退了两步,坐在了沙发上。我用手捂住脸,泪水再也忍耐不住。

  她舍不得我,但是还是不得不走。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我明白她的思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用了一辈子的小提琴放在这里,希望我能够明白她有多爱我。

  老妈……我知道……

  或者我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一个母亲会有多么爱自己的孩子。

  我瘫坐在沙发上,坐在这空无一人的房子里面,泣不成声。

  我什么都没能给他们。我不断带给他们悲伤和绝望,到最后甚至连他们平静的生活都没办法守护。这一刻我是那么的恨自己。

  但我也知道,他们并不会怪我。父亲和母亲,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擦干眼泪,继续看着那封信。

  「还记得你小时候打翻了饭盒,被你爸爸追着打,跑丢了一只鞋的那个地方么?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们现在的地址。我和爸爸会好好的重新开始生活。」

  我能够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大概是八岁的时候,我们一家曾经去临市的山里野营。这件事情再后来被当做笑料经常在餐桌上被提起,想不到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唯一让我没料的是,插手这件事的竟然是撒拉弗。

  我相信他做这件事情的确是为了建立和我之间的良好关系,因为他那种人并不需要拿我的父母作为要挟我的筹码。

  我看了看落款,时间是数个月以前。那个时候,恰好是我背叛了汞先生,将自由军搞得几乎全军覆没的时候。

  难道汞先生有能力从那种地方联系到这边么?我觉得那完全不现实。

  可是撒拉弗又为什么能够预见这种事情呢?值得疑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躺在沙发上,想念着老爸老妈的音容笑貌,心里空空如也。我知道自己现在不可以再去找他们,至少在一切弄清楚之前不行。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被人追踪到,如果再把危险引到他们那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上了楼,走进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卧室。

  那张我从小睡到大的床还在那里,而那台曾经属于我的游戏仓也安静的躺在房间的角落。还有那只懒人沙发,我在学生时期,总是会把自己扔在上面,耳朵里塞着耳机,听那些老妈硬塞给我的爵士乐。

  恍如隔世。

  我躺在了床上,带着难以安宁的心绪陷入了睡眠。

  几个小时瞬间就睡了过去。当我从自己的枕头上醒过来的时候,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天花板,整个人陷入了某种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一整天的课正在等着我。

  饥饿感很快从腹部升了起来。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一天以前,我还和同伴们一起,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之中。短短的二十四小时,我竟然已经呆在了自己熟悉的家里……这种事情仔细想起来,甚至会让人感到些许荒谬。

  新人类在进入光面之后,又花了数月时间,跋涉到了里林奇法都德的王城。我们穿过奇法都德宏伟的王城,穿过它后面的神都平原,一直抵达了真正的神都。

  我们看到了如同奇迹一般的存在,所有看到神都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它的样子。

  然后燃墟和奇法都德的王展开了一场壮绝的战斗,为我们赢下了进入神都的资格。

  我们走了进去,像当初从【湖】进入暗面一样,融化在了神都的纯白光芒之中。

  我在其中体味了奥索维所说的【真理】。

  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已经身在现实世界了。

  这场史无前例的迁徙,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写出了大结局。个中滋味,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说清道明。内心的伤痕提醒着自己那些永不会磨灭的过往,而体内翻涌的力量则变成了我们所赢得的战利品——或者诅咒。

  墙上的摆钟指在了清晨六点十五分。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神宫下了楼。

  像之前每天都会做的那样,我在院子里拔出神宫,开始练习自己的刀术。那是我自己总结的几个动作,这种练习可以充分的调动我对自己手里武器刀意的感应。动作不算好看,但很有效。

  这个熟悉的小院子曾经种满了各种颜色绚丽的花,而现在似乎因为无人打理,只留下了一些枯枝败叶。或许该打扫一下了,问题在于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在这栋房子里住下来。

  活动完之后,我洗了一个凉水澡——热水器似乎已经坏了——然后出去买了早餐。

  我一个人在厨房的餐桌上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又洗好了盘子。

  当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邻居们刚刚开始一天的新生活。我坐在家里,听着他们在街道上相互打招呼,兴奋的讨论着【回归者】们的话题,穿梭在社区的林荫小道上。嘈杂的忙碌声在两个小时以后渐渐地消失掉了,街道乃至房子里面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终于拿定了主意。

  我在衣橱里找到了老爸留下的旧衣服,换下了第三军团时期那身制式军装。将已经穿过很久的胸甲还有其他装备打包在了行李箱里,拎上了老妈的小提琴,走出了屋门。

  我穿过小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给我留下了最多有关家的回忆的地方,然后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旅程。

  虽然很喜欢这个家,但这里已经变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日。老爸老妈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呆在自己的回忆里面。

  ***    ***    ***    ***

  我搭了通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浮车,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到达了一个崭新的目的地。

  又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我终于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记忆中的地址。

  当我看到那个院子的门之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我得到神宫的那个地方,和这里像极了。

  「师父。」我推开门,大声打着招呼。

  四合院里,那个正拿着清扫机处理院子里面厚厚积灰的少女扭过头来,看着我笑了。

  「师兄。还以为你怎么都得半个月以后才会过来找我们。」方不凝说。

  我摇了摇头:「家里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也没必要在那里呆太长时间。」

  方不凝露出了一丝不安:「不在了……?」

  我对她笑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正说着,方先生从屋里走了出来:「既然来了,还不赶紧的,打扫卫生!」

  方先生和不凝的游戏仓一直都是放置在自己家里的,而这家人现在只剩下了他们爷孙两个。长时间没有人保持清洁,这里落满了树叶、灰尘和泥土。

  我扔下行李,和不凝一起热火朝天的干起来。在夜晚降临之前,总算是让院子恢复了原状。方先生订了晚餐,看不出这个老头用起新款的CRK来,比我们这些年轻的都熟练。

  我们围坐在桌边,三个人开始吃饭。精心烹调过得食物让我们这些饱受蛋白棒之苦的家伙们食指大动,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已经无法用来形容我们的吃相了。

  「师父,道场的事情决定了么?」我打着饱嗝,和方先生聊起了在出来之前就商量过的事情。新人类的迁徙,让方先生开始重新审视【山门】的传承问题,时代已经发生了剧变,【山门】也迎来了开枝散叶的好时机。

  个人的武力在热兵器时代降临的时候被压缩到了最低点,可是现在,新人类的诞生则是一个新的转折点。【山门】作为龙族武学的最后传承者,肯定是要做些什么的。

  「决定了。」方先生喝着不凝泡好的茶,微微点头,「个人的力量在将来会没有边际的膨胀……掌握力量的人,也必须拥有控制自己力量的心性。我们能做的不多,但终究也是一股让其他人心神清明的声音。」

  「那就交给我吧,我去张罗。这个项目,我出钱,算师父您的技术股。」我笑着说。

  方先生咂舌:「你这账倒算的快!」

  或许是方先生一直对师弟将【山门】变成刀厂的事情耿耿于怀吧。他也度过了一段不算短的迷茫期,心里一直考问着自己——是不是除了杀人,技击之术便再无他用?

  他现在也终于做出了决定,看清了方向。我们不做刀厂,我们要将【山门】的延续的武道传递下去,这也正是能让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那不断积蓄出来的洪水可以倾泻出来的一种方法。

  两天过去了,新人类已经被媒体正式冠上了【回归者】的名字,而基本上所有能出来的人都已经回归了地球。全世界范围内不完全统计,回归者的数量是两千万。而这也就意味着,足足有近三千万人没能从【神都】中生还。

  针对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神都】运营公司的民事诉讼、那没能出来的三千万人是否要算作是刑事立案、到底该由谁补偿这些受害者……人类的法学理论在一夜之间就遭受了巨大的挑战。

  除了极个别的某个电视台仍然在播放动画片,这两天来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将预定的节目放停,二十四小时从各个层面报道着回归者们的事情。

  新闻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政治领域的人在考虑着回归者们重新融入社会的问题,历史学家忘情的从各种身份的回归者口里记录着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科学家们研究着回归者们带回来的能量和魔力,公共政权则忙着维护社会秩序。

  新人类的回归之路,随着时间的推进,伴着无数回归者们的口述,慢慢展现在了人们的面前。对普通人们而言,那是一个史诗一般的故事;而对拥有权力人而言,那却是令人产生无限野心和遐想的诱惑。可以想象,一个类似于外星智慧生物存在的领域,有多少利益和权力可以寻租。

  但他们最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人类终究还是没办法再回到那边去,至少现在不行。

  回归者带回来的巨大浪潮,平息的要比想象中快。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几乎都踏踏实实的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好奇心得到满足的民众眼中,故事已经听得足够多了;而回归者们,也不可能靠着还没拿到手的赔偿金吃一辈子,总得想办法养家糊口。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当两千万人稀释在整个地球范围内的时候,这个数量真的不算什么。虽然回归者们的故事依旧占领着人们的视野和注意力,但所产生的影响正在变得越来越小。

  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整个社会看上去和【神都】诞生之前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这种稳定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也可能很快就会出现新的变数。至少在地下世界之外,我有感受到回归者们带来的变革。

  按照从幽鬼和食影者那里学来的关于地下世界的知识,我很轻松的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几乎每个地方都会有的「黑市」。鲁恩希安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是融合在一起的两个不同维度,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地下世界的成员,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想要进入地下世界,最简单的入口就是「黑市。」

  地下世界有着约定俗成的独立语言,我通过街角路边那些仿佛信手涂鸦而来的符号,将黑市定位在了下镇的一个杂货当铺。

  那是下镇一条非常萧条的小街,大概是因为治安不好,所以这里街边的铺子窗户上都装着防盗的铁条。我在一家成人用品店和咖啡厅的中间找到了那家连招牌都已经锈掉的杂货当铺。

  我推门而入,一只老旧的风铃被门扇推挤着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铺子里面十分昏暗,也十分拥挤。回字形的玻璃橱窗里面堆积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我看到了旧式的机械怀表和手工刻刀,后边的架子上还摆着上个世纪的古董打字机以及显像管显示器。

  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坐在铁闸防盗窗的后面,透过窗底留下的空隙用眼睛扫视着我。值钱的东西都在那道铁闸窗后面,各种高级金表、首饰堆满了他身后的那只柜子。我敢打赌,里面至少有一半以上都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当东西还是要买什么?」那个老头眼睛鼓鼓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只在两边邋邋遢遢的留了几缕,一脸皱巴巴的皮肤。他个头不高,嗓门倒是不小。

  「卖东西。」我走到窗前,将一枚十字金币点在了木质的台子上。

  老头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他从窗户下面探出鬼爪子一样的手,将那枚金币摸了进去。我倒是不怕他把东西私吞掉,毕竟能弄到十字金币的人一般都不好惹,他既然是地下世界的人肯定明白这一点。

  「好东西啊……哪儿弄得?」老头戴上眼睛,用指头细细的摩挲着那枚金币。

  「干活的报酬。」我说。

  透过窗闸,我听见老头的呼吸停了那么两秒。我已经很清晰的将重要的信息传给了他,希望他能把我的这件事重视起来。

  只有地下世界的核心组织才会以这种东西作为流通物。而像黑市当铺老板这种连接地上地下的灰色地带的角色,是很难接触到十字金币的。

  「胖铁!!」老头扭头向后面喊了一声。

  几秒钟之后,一个超级大块头从里屋走了出来。那家伙两米多高,一身的横肉,剃着寸头。他板着脸,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打开了铁闸窗旁边的那扇厚厚的金属门。

  我走了进去,那个叫胖铁的大块头则走到外间,粗手粗脚的关了铺子的门窗,然后回来给我拿了张椅子。

  老头给自己点了支烟,又递给我一根,我摆了摆手,没要。

  「打算卖什么价?急出么?」老头很客气的问。

  「市场价就行,我倒不是很急。」

  老头将金币放在手里翻着玩:「最近不是有【回归者】那档子事儿么?这东西涨了不少钱,一枚最高已经能卖到一百二十四万了。你要是不急,我可以按这个钱帮你出手。要是想要现钱,我自己出一百二十万让你脱手,我自己能赚多少你就甭管了。」

  我笑笑:「我要出手十枚,你吃不了那么多吧?」

  老头的脸都快绿了,不过他身后的胖铁倒是一副相当淡定的样子,自从他出来以后表情就从来没变过。

  能出手十枚,在地下世界里面也就是实打实的杀手和高级佣兵了。这种人一般都会在战区活动,像中华联地区的地下世界也就主要是一些黑帮和走私犯而已。

  「的确吃不了……你这个数量,我可以帮你牵头一个大买主了。你要能放心的话,一切都交给我办,我抽5% 的佣金。能给你卖的高,我自己也赚得多,对吧。」

  十枚十字金币,这是能让高级杀手组织出动人手接单子的水平了。现在应该有不少人正需要这个机会。

  「你现在能给我多少现钱?」我问。

  老头闭眼算了算账:「四百万。」

  我拿出五枚十字金币摆在他面前:「就四百万,出给你四枚,我要现钱。另外六枚,就按你说的方法出吧。」

  这样一来一去,老头起码能多赚一百万。倒不是说我不心疼这一百万,而是因为将来还有很多要用得上他的地方,现在借这个机会建立一个良好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老头笑了:「小伙子够局气。你以后就叫我老祁,以后常来常往。这地头借票的就我这一家,你要是以后就在这片儿打钉,大家就相互照应了。有什么要出的,或者要送递的要命物件,我都有门。」

  我点头微笑:「大概以后很长时间都会呆在这边。以后估计得经常见。」

  「有地方落脚么?」老祁那意思是自己可以帮我。

  「有。」

  「方便说么?本地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好让胖铁去给你提个醒。」

  这招也是挺高明的。他要是多知道些我的信息,既可以卖我人情,也可以反过头来也可以卖给我的敌人,两边都不耽误。不过我倒是没有那么傻就是了。

  不过唯一的问题在于,我倒是没有什么对头。而且就算是有,也不是需要向他这种档次的角色来打听的家伙。所以我索性报了一下大概的地址。

  没想到老祁愣是蹦出来一句:「你不会是方先生他们家的人吧?他家就住那块。」

  原来,【山门】毕竟也是地下世界的一份子。虽然方家现在和那边并没有密切的联系,但毕竟那也是三大刀厂之一。方先生的师弟就算再不来往,也会让灰色地带的那些人帮忙关照本家人。

  一来一去,原来都还说得上话。我索性连那四百万的现钱也不要了,把道场选址的事情直接交给了老祁这帮地头蛇。

  老祁办事确实老道,没有一个星期时间,直接帮我拿下了一套距离方先生家不远,山脚边的独门独院,又自己掏钱找公司把房子里里外外认真的打理了一圈,真真的把开道场的地方给整了起来。

  等到道场打理好,那十枚金币也出了手。老祁自己扣下了该算的账,剩下了三百多万,给我转了帐。这一趟下来,我算是挺服气的,老祁和他手下那帮人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虽然不知道他自己赚了多少,但就冲这让人舒服的一条龙服务,我也就没去和他仔细对账。

  三千平米的地头,大理石铺的院子,另一边是单层的木质室内道场。柚木地板打的雪亮,太阳往屋子里一照,还真有古香古色的感觉。

  和道场连着的是我特意要求搭建的可以住人的地方。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可能一直住在方先生家,所以特意造了这么一个新房子。因为地方大,所以老祁找的设计师给码出了十多个房间,我一个人住感觉还真的有点浪费。

  我心满意足的带着方先生来参观道场,结果老头还不高兴。

  「你这弄得和度假村似的!哪像个道场的样子!」

  好在方不凝喜欢,一个劲儿的说好话,这才把老头给安抚了下去。小姑娘兴奋的挑了一个位置特别好的房间,掐着腰宣布了主权,说以后这个房间不许别人住。

  当一切都安定好了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一个最大的问题——根本没有学生。

  虽然也在比较热门信息流上打了广告,但【回归者】们的事情还是太热了,根本没人会在意我们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道场。

  又过了一个月,方不凝上学去了。偌大的一个道场里,天天就我和方先生两个人相对而坐。要么就只能我们两个人单挑,到最后打的谁都不愿意打了,连方先生都三天两头的不再过来露面了。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将我打的鼻青脸肿。这么大一个院子,光是天天的打扫都让我感觉特别要命,刚开始时候的那种热情已经流失的一干二净。

  好在,有了多余的时间,我可以好好思考,自己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可以做。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抑制不住的想念曾经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快乐,有没有遇到新的困难。

  我也生出过让我动摇的念头……我为什么不去意大利找Fey呢?她或许就在那里……我如果动用地下世界的情报网络,应该很容易找一个人吧。

  但我最终也没有动身。我做了另外一个决定,选了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

  当我去市政府申请许可的时候,才知道现在出台了一部【回归者法案】。法案的内容有很多,都是为了补偿回归者、维护社会秩序、帮助回归者重新融入社会的条款。我没有细看,只读了和我相关的那一条。

  【支持回归者就业法案】,作为回归者,我可以享受十年的免税,任何就业许可的审批都可以在一天之内申请完毕,手续上也是一路绿灯。对本来就为各种手续而头痛的我而言,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于是我顺利的办好了许可证,然后去买了一台小型浮车,搞好了货源,走上了街。

  我记得,很多人都说我做的面很好吃。

  上午我会在道场做例行的战斗练习,下午去进货备货,然后当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就开着被改装成餐车的浮车来到预定的地方,摆出六张木质的条凳和小桌,等待着顾客上门。

  面只有三种,其他的佐菜也只有五六种,但我有把握让每一个顾客都喜欢上这些东西。

  我选择的地方是城内一座桥的附近,因为这里景色很好。七八米宽的小河蜿蜒的从城中穿过,带有龙族特色的拱桥连接着两岸。倾斜的河堤上经常有来谈情说爱的年轻人,还有那些放学之后来偷闲的学生、加班之后想要一碗面填饱肚子的上班族……

  开业三天以后,我的摊子前面就得要排队了,尤其是天刚暗下来的时候。六张桌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但是我并没有添加更多的座位,因为我一个人完全忙不过来。

  可能是快餐和工业化流水作业生产出来的美食已经太多了吧。由我纯手工做好的面变成了这一小片城区最出名的小吃。

  看着客人们笑逐颜开的样子,我忍不住想,自己虽然不是一个天才战士,但也许是个天才厨师也说不定。

  方不凝有的时候下了课会跑过来给我帮忙,也会带朋友过来一起吃,偷偷地让我给她们留座位。她的朋友从来不知道方不凝是曾经在魔兽之中出生入死过得战士,方不凝也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接待完了放学的孩子、晚饭来换口味的附近居民,当夜深了以后,就是最后一波看完电影回家的情侣和疲惫的工作到深夜的职员。这时候就不再那么忙碌了,我可以优哉游哉的给他们煮上一锅面,然后听他们趴在我的吧台前面发着牢骚。

  「你这个项目很好。」今天坐在吧台前面闲扯的是一个附近公司经理,经常光顾。他比我小几岁,很干练。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生意好。」我开着玩笑,给他的面上撒了一些茴香叶。

  「但是太缺乏发展眼光。」他摇了摇头,「就像你这么好的业绩,多雇几个人,把规模搞大点,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我给你找投资人,拉起来干个连锁店,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我忍不住发笑:「还是算了。」

  「你看看你,就是目光太短浅。企业要想做大,就得有承担风险的胆气。做砸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你还是这么一个摊,一次六张桌子的翻台呗。」

  「你吃不吃了?赶紧的,我得刷碗。」我哈哈笑着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年轻的经理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使劲儿的叹了一口气,开始吃面,一边吃还一边嘟囔:「要不然怎么说,什么人什么命呢,你这样这事业永远也干不大。」

  「要那么大干嘛?」我带着有趣的心态问他。

  「挣钱啊!娶老婆啊!你就见天这么一个人闷头干活,哪个女人能看上你?哎,你追过马子么?我觉得你是不是连女人手都没摸过。」

  他说着说着我就不太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像个土老帽?」

  「看着不像,但是这个投资眼光……啧啧……和没见过世面似的。」

  「你再说我以后不卖你了,怎么没完没了的!」我和他瞪眼。

  他举手表示投降,三两口吃碗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嗝,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没好气儿的让他给我点上,两个人走到在河堤边上开始吞云吐雾。

  「老哥,你别怨我多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这个发展前途好,觉得可惜。」他软生软气的对我说。

  我挥挥手:「行了,没事儿。」

  「你多少也想想吧,以后我也不多这个嘴了,挺招人烦的。你要是想好了,和我说,我上边有人。」他抓起挂在旁边的大衣和公文包,和我告别,然后消失在了桥的另一边。

  我看着脚下潺潺流淌的河水,将肺里的烟吐了出去。已经十一点多了,世界寂静的仿佛只剩下了面前的水声。

  特别,特别,特别的安静。我喜欢这种夜晚。

  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挺不错的,不是么?

  只是……

  「这面还做不做了?」身后的面摊远远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做。」

  我应着,往回走去。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若隐若现,脚边放了一个颜色和设计都很恶俗的粉色调行李箱,是那些炸富而没有品位女人喜欢的格调。

  那个女人的身影很像初邪……我这么想着,觉得心里开始做痛。但初邪是绝对不会选这么没有审美的行李箱的,她是那种特别爱惜自己形象的女孩子。

  我钻回到餐车里:「吃什么面?」

  「就三种啊?我要牛肉汤面。」女人说道。

  我伸手拿出卖剩的最后一块牛肉扔在菜板上,准备切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这个女人的声音非常熟悉。

  我抬起头,看到了初邪的脸。

  我全身一颤,放下刀,转过身。身体机械的打开水龙,开始洗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洗手,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生硬的转身找个理由。

  脑海中一片空白,情绪有些失控。我借着洗手的时间,努力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了一些。

  「洗手洗这么长时间啊?都洗掉皮了!」初邪在身后戏谑的说。

  我关上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可能一切都是幻觉,当我转身的时候,才会发现那女人只是和初邪长得有些像。

  但我错了,初邪就趴在餐车的吧台前,没有变成任何其他什么人。她带着微笑看着我,脸颊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我抑制住颤抖的双手,取出抻好的面条,下进了热腾腾的汤锅里面。汤锅溢出的蒸汽盘旋在我们两个之间,让彼此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不是我的错觉吧?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清了清有些发梗的嗓子,问道。

  「好几个月了,闲的没事,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女孩轻轻的说道。

  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我想那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毕竟我也没有刻意的隐藏自己的行踪。或者说……我大概从一开始就抱着一丝幻想,想着如果初邪想要找我的话,自己可以被她找到……

  「我啊,挺好的。」

  「挺好的?就在街上摆摊卖面啊?」女孩带着一丝讥讽的语气问。

  我自嘲般的笑笑:「你呢?你那边怎么样?所罗门没有找你麻烦吧?」

  「唉……还行吧……」初邪长叹一口气,似乎话里有话。既然她没有直说,我自然不会主动去追根究底。

  「给你多加了一两牛肉。」我将做好的面放在了她面前,然后递过去一双筷子。

  初邪脸微微发红:「有叉子么?我不太会用这个。」

  我点点头,掏出一只塑料叉子放到了她的碗边:「三十克斯。」

  初邪白了我一眼:「请我吃一碗面都不行么?」

  「那就算了。」我轻声说。

  初邪用叉子卷起面,往嘴里送着。我离开餐车,重新回到河堤边,摸出烟盒,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已经是深冬了,但是气候控制器把温度一直控制在十度上下,即使没穿冬衣也不会觉得冷。

  可是我觉得身子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几分钟以后,我稍微冷静了一些,回过头去,才发现初邪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快步走了回去,面被吃光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吧台上的调味盒下面,压着一张十克斯和一张二十克斯的纸币。

  我顺着路向前看去,初邪拖着她那只色彩斑斓的丑箱子已经走出了很远,她瘦小的背影看着让人有些心痛。就像她刚才毫无预兆的出现一样,这家伙走的也是无声无息。

  我忍不住伸出手,在她捧过碗的地方轻轻的抹过。

  原来我还是这么爱她。因为她的出现,给我了无比巨大的满足感;而她的再次离去,又将这满足感变成了胸口疼痛无比的撕裂。

  我努力喘息着,坐在了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捏住拳头,不让自己的手继续颤抖。

  耳边传来了格拉格拉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在意,但那违和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大。

  我这才扭头看过去,然后看到初邪拖着那只歪歪扭扭的箱子跑了回来。那只箱子拖在地上,轮子都撞坏了,但初邪还是飞奔着,像是丝毫不在乎。

  我站起身,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跑回到我的摊位旁边。女孩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抡起那只箱子就砸在了我的车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浮车车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凹陷,而初邪那只箱子则哗啦一声散了架,随身的衣服行李散了一地。

  还没等我说什么,一道黑紫色的光就从眼前猛地闪过。

  这个家伙竟然召唤了葬敌法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魔兵器呼啸着从空中掠过,狠狠地砸在了车身上,直接将它砸瘪了下去。

  初邪站在那里,全身的魔力都在外溢,而葬敌法球则像疯狂不断攻击着我那可怜的浮车。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精心打理过得餐车就变成了一堆地上的铁皮。

  女孩脸上的表情狰狞极了,就好像这辆浮车曾经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两千八百克斯的车……」我听见自己的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

  初邪恨恨的看着我,就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可以不用赔……」我连忙加了后半句。

  葬敌法球消失在了能量洞里。初邪像是失去了力气,脸上的表情也柔软了起来。她转过身,慢慢走到了散落的行李那里,蹲下来,开始捡自己的衣服。

  我凑过去,帮她一起。

  初邪的手还是那么白皙,上面有着燃墟给她留下的伤疤,指甲冻得有些发白。

  我伸出胳膊去拾掉在旁边的那支化妆包,可是神使鬼差的,我最终却握住了初邪的那只手。

  初邪和我,乃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仿佛永远不会再解冻的凝固。

  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初邪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

  她在无声的哭泣着,泪水像雨点一样下落,打湿了她放在膝头的衣服。

  我忘却了一切,将她拉到了怀里,紧紧的用胳膊环住了她的软软的身躯。

  初邪哭出了声,她搂住我的脖子,将整个人投入了我的怀抱。

  「为什么……」她哭着说,「为什么你还能接受这么混蛋的我……我做了那么蠢的选择,说了那种话……为什么你还能原谅我……」

  「因为你来找我了……因为你砸了我的车……」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因为一股疯狂喷涌的狂喜已经击毁了我的理智。

  「魔力代价偿还完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好恨自己……好不容易才把你赢到手里……竟然为了那种理由而放弃……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女孩大声哭着,像是要把心里的郁结全都爆发出来。

  而我心中一切阴影都已释怀,所有的东西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珍视的人,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怀抱。

  在一辆被砸的四分五裂的浮车残骸旁边,我和初邪紧紧地抱着对方,将全部的委屈和温柔化作了一个永恒的吻。

  ***    ***    ***    ***

  (待续)PS:这章因为剧情跳跃性比较大,希望读者不要捉急,很多没有交代的内容后面的章节自然会按部就班的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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