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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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人生啊,真是何处不相逢……嘿呦……你说是吧,何秋岩?”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腾腾地醒过来,但是等我脑袋上被蒙着的黑布头套摘了之后,我的脑袋才彻底清亮起来。而在我眼前还是一片光晕的时候,一个熟悉又讨厌、还似乎多少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已然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擦,可以的,听到声了之后,你他妈的也醒了?不装死了?真是哪有事你哪到!怨不得你这家伙才刚来市局没几天,从上到下就把你讨厌了个遍咧!我说你小子就少说两句、省着点力气吧,等料理完了他们两个,咱们再好继续收拾你!”

  “哼……随你咯,李孟强警官——‘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不过也好,临死前,我还能看见何秋岩这家伙也被你们抓来……我就算死了,也不孤单……还有这位……这位是谁来着……恕我眼拙,这位瞧着眼熟……”

  猛地一睁眼睛,双目一酸,等我侧过脸紧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总算缓过劲儿来看看周围——我待着的这个地方,看起来曾经应该是个办公室或者会议室,墙上还有安装电话线和空调管线的痕迹,但是现在已经愣是被浑铁打的栅栏给隔成了差不多二十来见方小平米的四个单间,夏雪平跟我都被隔着关在一个小单间里。

  而对面正有个人,正扶着铁栅栏勉强倚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鲜血一半再往外渗,另一半结了痂;消瘦的脸上却给打得跟熏酱猪头似的,上半身的白衬衣也被抽笞得全是一条条殷红的血凛,最缺德的是,他的肩膀横骨,一左一右,正分别被两副应该是从老旧机床上面卸下来的弹簧夹子夹着,夹子的接触端是钝头,钝头后面还有轴承凿,那一前一后各两对的轴承凿,正好紧紧掐着肩膀的关节跟后肩胛处,钳着肌肉;夹子的上头还各安装了一个旋钮,把夹子拧得结结实实——我这才看明白面前这人压根不是倚着铁栅栏半站着,而根本就是被这对儿车床夹子吊着,想躺躺不下想坐肯定也坐不了,双腿勉强能蜷缩着待着,看着那隔着裤管就感觉像是揣了个包子一样的状态,估计双腿没被打断也得是被打伤了,蹲肯定蹲不起来,我看着光是多看这家伙两眼,我就都替他别扭,就跟别提他自己了。他此时此刻也就只能是勉强用扶着墙壁这个姿势,能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但是如果一不小心再一动弹,那肯定是一处牵着全身钻心的疼。这玩意学名叫“穿琵琶骨”,这么被人夹上,任你是钢筋铁骨的人也一点都动弹不得,万幸这玩意的头是钝的,轴承凿的头也不算特别锋锐,如果是按照传统的钩子钩琵琶骨,像眼前这个消瘦的家伙,八成是要疼得背过气去的。

  待我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那家伙正是下午一直都没接我电话的方岳。这下我算是了然了,他都被关在这还被收拾成这副德性了,哪还能接我的电话了。

  没等我说话,站在我面前的舒平昇居然照着我的胸口踹了一脚。我不知道刚才我被人从后颈注射了多少克的麻醉剂,不过现在别说我头还晕乎乎的,整个人浑身上下还都多少有些软绵绵的,所以舒平昇对着半坐在地上的我踢过来的那一脚我是真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捱不住,随后一下子向后倒栽过去,这一脚又让我忍不住地一阵闷咳。

  “嘿!干嘛呢!”

  在警局门口跟我针尖对麦芒的卢彦,见舒平昇这么待我,却似乎有些不快。

  “我……我看他这不是醒过来了么?我怕他不老实……”

  “废话!堂君是要我们让他们娘儿俩老实,又没让咱们把他往死里整!怪不得堂君看得上你也不愿意重用你,你这家伙,真是下手又重,心眼又损!还不听话!”

  我捂着胸口,冷冷地看着卢彦把舒平昇训得服服帖帖的,又看了看被关在我隔壁的夏雪平也已经苏醒过来,此时此刻她的身子也是晃晃悠悠的,却仍然硬撑着全身的肌肉筋骨,瞪着眼前的所有人笔挺挺地站着。跟她站在一起的傅伊玫见夏雪平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也立刻伸手上去狠狠地搀住了她,虽然傅伊玫没像舒平昇对我这样对夏雪平动粗,但她此刻却还是跟那个叫秦苒的女人,分别攥着夏雪平的双手腕和脚踝,给她上了一副手铐跟一副脚镣。

  “对不住了,雪平,这是干爹的意思。”一边上着镣铐,傅伊玫的口中还一边念念有词,“哼,不过啊,干爹还对你真是好!打小我就记着,他对你这个授业恩师的女儿,比对我和他自个亲女儿都好——弄得有的时候我都吃醋,好在我也知道,他真是只把你当公主大小姐和自个闺女看——所以你和何秋岩这个小家伙,也用不着经受什么皮肉苦。”傅伊玫说着,又故意给夏雪平让开了视线,并且自己也顺着方向看了看被吊着肩膀、打了个半死的方岳,接着又回过头道,“但是没办法啊,我干爹命令咱们把你给看好了,咱们只能这样了——谁叫你‘冷血孤狼’本事大、能上天入地呢?说起来哈,你们母子俩也真行,一般人少说得一个小时才能醒过来的药劲儿,你们母子俩竟然半个小时多一点就醒过来了……”

  “呵呵,这应该不是他俩能耐大,”站在两间牢房门外的李孟强说道,“先前姓苏的不是说了么,她和艾立威之前都分别给他们娘儿俩下过不少‘那玩意’。‘那玩意’才怪咧,吃过几次之后,干喝酒能让人发春,抽烟能让人窜稀,咖啡喝多了能致幻,辣椒吃多了能让人面部神经麻木、口斜眼歪,现在一看这下了麻药之后,可能还会抵消掉麻药的作用呢!”

  “所以我早就说了,咱们应该再把浓度兑高点儿。”卢彦接话道,“他妈的生死果这玩意也真是邪了,能跟肿瘤似的在人体内不走不说,还居然能抵消掉三唑仑跟氟硝安定的作用,这也真是没想到。”

  “嗨,那又如何?这母子俩不还是被咱们弄来了?”说完了,李孟强又很戏谑地分别看了看我和夏雪平,“只不过,嘿嘿,谁能想到全市最出彩的青年警官和这个大名鼎鼎的‘冷血孤狼’,能干出来母子乱伦这种猪狗都不如的事情?哎我说雪平,老早我就听说你儿子在警校可就是个风流小伙,你这寡居十年多的性冷淡,是不都被你儿子的小鸡鸡儿给治好了?可别不承认你母子俩没在一起过上过夫妻生活,你们娘儿俩住的地方,咱们早去看过了,正常母子俩搁一起住,垃圾桶里能有那么多用过的避孕套?更何况,‘生死果’这玩意有多大劲儿,咱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嘿嘿,跟自己老妈干屄的滋味,是不是特别爽?就夏雪平这身条、这大长腿、这屁股、这胸、这一身骚腱子肉,老子也想尝尝!”一旁的舒平昇也恶狠狠地嗤笑着看着我。

  在我对面牢房间里被挂着的方岳听了他们的话,微微抬了抬眼睛,但咬着牙并没说出一个字。

  我瞄着舒平昇的脸,仰着下巴抬着头,口腔肌肉和舌头同时一使劲,精准地啐了舒平昇一脸。

  “我操!我去你妈的……”

  “姓舒的,你记着,你得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我知道这家伙刚才分明是在故意激怒我,我一时半刻又做不了什么,无能狂怒根本没有用处,于是我也象征性地平静地撂下一句狠话。

  舒平昇来不及抹脸,分明他是挑衅我,可这么一下,他自己的心火就窜到了天灵盖,同时拳头举起来冲着我的鼻梁就要打过来。但是刹那间,他的手又被卢彦死死挡住,同时卢彦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在舒平昇的胸口敲了敲:“你再这样下去,信不信堂君给你家法处置?擦干净完事儿!”

  舒平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卢彦,这才作罢。

  舒平昇那边不作妖了,我却又觉得不解气,咬着后槽牙瞪着眼前的所有人,恨恨地讽刺道:“行啊,哼,看不出来总务处这几位骨干一个个都是一身能耐,飞檐走壁、算无遗策。只是你们天网就这大点儿的出息啊?啊,费劲拔力地把我和夏雪平抓来,就为了拿我俩的隐私说笑戏耍?然后还搞这么大阵仗?我说你们这都什么阴暗心理?趣味真怪!就你们这帮人还‘天网’呢?我看你们也不过是一帮渣滓!”

  “这口才……呵呵,看见了吧,彻底从迷药的作用里面缓过劲儿了!还有,孟强,咱俩在路上我跟你说啥来着?咱们拿脏话骚话怎么损待都没用,心理战对这小子没办法,这娘儿俩,一个是脸皮厚,一个是高冷的冷血孤狼,应该是根本不怕你揭老底儿的!还都跟着国情部干活的,一般手段收拾不了!我就觉着咱们不能跟他俩扯别的,要么直接让堂君自己劝,要么,直接干掉。”卢彦笑了笑,“倒是你,你心里有阴影了吧,孟强?没杀得了这小子,还弄了自己一身伤?”

  听着这话,我再看看李孟强的眼睛,紧跟着我就想起来之前在市局大院那个自行车车库改的温室茶房里、我和邵剑英吃东西喝茶的时候,李孟强当时的反应——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实在记不得到底是我还是谁碰了李孟强一下,当时那个力道骑士很轻,但是李孟强却仿佛是被车撞了一般的疼;到这会儿,我才搞清楚,原来那天晚上我去我车旁边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拿着绳索要杀我、最后却被我隔着衣服打了两枪、随后又被美茵端着佛跳墙坛子给猛砸了一下砸跑的那个人,正是李孟强。

  ——正所谓一通百通,我这下突然全都明白了,也全都想起来了:

  之前那天早上我为了带人去罗佳蔓的别墅里查案子、到总务处去借车,总务处办公室那天却一个人都没有,我给当天应该值班的李孟强的电话问他要车钥匙的时候,正听见他那边有在雪地上风风火火地踩雪的声音,随后等我再给邵剑英打电话,他那边也有在雪地上踩雪的声音,那么他们当时应该就是在一起;随后,我憋着没问出来,邵剑英知不知道世上有天网这么个组织,可邵剑英却似乎很紧张地问了我关于佟德达的死、还有夏雪平为什么会被突然调去情报局的事情——照这么一想,那天上午我的无心之举,肯定是打草惊蛇了,他们当时在电话那头肯定是在干什么事情,说不定就是去杀人;而李孟强这家伙,必然是一厢情愿认为我是知道了什么,就想带人杀我灭口!

  “原来是你啊,李师兄。”

  “对,是我。呵呵,我还害怕你早看出来了,秋岩,没想到你这小屁孩还真挺难杀……不过,那天晚上我他妈的也是点子寸!差一点就把炸弹给你在车上装上了……”随后,李孟强又对卢彦说道,“妈了个屄的,正好赶上这小子从家门里出来了!而且,真的,我还真就差一点就把他勒死了,却叫他把手枪给摸到了不说,他们家那个小丫头片子还跑出来给了我一下——说起来,今儿要不是因为那个女老板和她的相好儿,把她带去参加了个什么破艺术展,现场不少商政名流不好动手,我差点就能把那小丫头片子一起逮来!可真是遗憾!”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玩着这几件改造牢房的钥匙,我同时又想起来,李孟强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开锁高手,有几次经侦处、人事处的人忘了带钥匙,都是把他找去开锁的;至于财务处的办公室门和金库锁头,估计对他来说也早就不陌生,更不用提我重案一组办公室的门锁和办公桌抽屉锁。

  “我劝你们别打美茵的主意,”夏雪平也冷冷地瞪着所有人,“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雪平啊,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神气?你是当自己是秋瑾还是江竹筠啊?作为一个女人,我是真看不上你这么故作强大的模样!”在一旁的秦苒憋不住,很不以为然地看着夏雪平说道:“咱们这些人,到现在了还能对你和你儿子客气,纯粹是堂君开恩,外加你还有一个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把名头和资历拿出来吓唬人的爹!你能有今天,纯靠着大家让着你你知道么?除了这些,你一天天到晚的,有什么可豪横的!”

  李孟强笑了笑,随即又对夏雪平和我指了指旁边被揍得跟条病狗似的方岳:“看到这小逼崽子了么?昨天一开始刚把他逮来的时候,咱们几个也对他客客气气的,但是这小逼崽子就是不知道识相,后来堂君没耐心了,于是你们娘儿俩看看,他今天怎么样了?待会儿,你们母子俩就好好跟他交流交流心得吧,让他告诉告诉你们娘儿俩,咱们这都有啥刑罚刑具!还装骨头硬?骨头有锤子硬?有电椅硬么?”

  “咱们这儿,呵呵,可不止电椅!”卢彦又蹲下来,看了看我,伸手拍了拍我的侧脸颊,我一甩头,卢彦便把手撤走了——这让我又有点后悔,刚才那么一下没张嘴咬他。

  对面的方岳一听,也冷笑了起来:“呵呵,反正我是不会听你们摆布的……还有,何秋岩……我要是先死了,我就在黄泉路上等你……我跟他们的账可能算不了了,但是我跟你到底谁优秀、到底谁才是咱们这届留在F市的最有能耐的毕业学警……咱们找阎王爷评理去!”

  “我操你妈的方岳,你就这点硬骨头?真他妈就认准了自己会死在这吗?瞧你这点儿出息,真他妈让人看笑话!”我憋足了劲儿对方岳喊了一嗓子,然后又恨恨地看向眼前的所有人,对他们放着狠话:“卢彦,傅伊玫,李孟强,还有舒平昇和秦苒,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等着的,你们弄不死我和夏雪平!而且,我保证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死得很难看!”并且,我又抬起头来,“尤其是你,李孟强;还有你,舒平昇——我他妈之前连认识都不认识你,但你这么踹在我身上的几脚,可不是就这么说了算的。”

  “哼,小逼崽子,吹牛逼吧……你爷爷我神气的时候,你他妈还上幼儿园呢吧?你现在手脚都被绑着呢,你怎么让我们死得难看?”

  “呵呵呵,那咱俩打个赌呗?赌我先弄死你——我输了不仅命给你,我还在断气之前给你一千块钱;反过来你也得给我一千,行不行?”

  我抬起头,看着舒平昇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又是嗔怒又是嘲笑的表情,我就知道他的心思在乱,别人脸上我是看不出来什么——而且当我一说我吃定自己和夏雪平不会死,再加上卢彦动不动就拿邵剑英这个“堂君”来制止舒平昇对我的造次,我就认准了邵剑英把我和夏雪平逮来也肯定不是要杀了我俩——要杀早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所以这时候,我必须开启话痨加上满嘴胡噙的模式,既为了嘲讽,也是给自己心里打气。谁没有了心气谁就输了。

  可就这一会儿,舒平昇却憋得满脸通红。

  “哈哈哈,我操,咋着?你一千块钱你都拿不出来?你这跟‘天网’这是干得啥事业啊?给他们卖命,结果一千块钱你都没有?穷成这逼样了都……赌一块钱可以吧?就一个钢镚儿?一个钢镚儿就这寒冬腊月的,你想坐个空调公交车你都上不去……”

  “行,我等着!我跟你赌了!”舒平昇也咬牙切齿地看了看我。

  “行啊,咱们走着瞧。”

  但此时我也只能跟这个家伙互放垃圾话,因为我此时也被卢彦和另外一个还穿着制服的天网份子摁着加了一双手铐脚镣。

  “行了,暂时这俩人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弟兄们都辛苦了,先都去歇会儿吧。张路、秦昕,你俩在门口看着;其他人,按照干爹吩咐过的,都先出去休息休息。卢彦,孟强,跟我先去见见干爹,看看他怎么说。”

  卢彦和李孟强点了点头,李孟强戏谑地看看我和夏雪平,又看了看方岳:“呐,别说我们对你不好,小方,咱这不给你又请回来俩伴儿么?你们好好聊聊天,等会儿咱们再慢慢陪着你们仨玩,哈!”

  说完话,屋子里的人还真都走了。

  我和夏雪平对着瞧了对方一眼,又都看向了门口。紧接着,我俩又一齐回过头来上下观察这间看似是会议室、要么就是办公室改造成的牢房的机构。

  “您二位……别看了,没用……”方岳咬着牙,忍着浑身的痛说道,“我比你俩提前来这儿一宿了……哎呀……我都查过了,屋外头少说得有八个岗哨……走廊…………走廊里光是看着我就用了四个人……他们应该是没有多少重武器……但是……一个人差不多两把手枪……窗户外面,有钢条……连着电的——我是没整明白,他们也没多少钱……哪来的电,但我估计……就这栋楼里应该是有发电机……墙体应该也是改造过的,我从他们几个一进来……一不小心就容易在门口绊倒……推断出的,整间屋子应该是加厚了钢板……或者是混凝土……所以要是想挖洞出去……也是不可能……因此,就算你们母子俩再能耐,一时半会也出不去……除非你俩都能变身奥特曼……”

  “你可真他娘的行啊,方岳,都这德性了,还能开口说风凉话呢!”我又看了看夏雪平,指着方岳说道,“喏,这位就是咱们局风纪处新来的方岳,方大探长,沈副局座眼前的大红人!你那位红颜知己周课长还他妈想把他带进咱们专案组呢。他和他那帮狗腿子,虽然应该是没几个跟你真正见过的,但是成天到晚在那埋汰你。还说我毕了业之后直接进市局重案一组,是你把他的名头踢掉了,把我按上去了。”我又看了看方岳,“正式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重案一组的组长夏雪平……”

  “我都知道了……刚听卢彦李孟强他们跟你们俩说话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何况我还记得……哎哎呀!嘶……夏警官在咱们警院总共做过九次报告……每次报告内容也就八分钟——你这个当儿子的不愿意听自个亲妈的报告,我这个……曾经励志当个好刑警的……可是一次没落下……我还都记了笔记的,我很认同您的办案理念……只是没想到……呵呵……堂堂‘冷血孤狼’,号称‘F市第一女警’的夏雪平,竟然会枉顾公义道德,跟自己儿子……开了这么大一个后门……”

  “哎?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一听方岳这话,我立刻炸了毛,当然我很快意识到了,我似乎也是误解了“开后门”的意思。

  “呵呵……你别误会,何秋岩……刚才他们说的,关于你和你妈妈的事情,我虽然也是觉得听咋舌的,但我对你们的母子私情真的不感兴趣……啊呀——疼……我才没那么无聊……再说……就现在的市局……上梁不正下梁歪……在谁身上……尤其男女之间的事情啥事儿都能发生……你们母子俩免不了俗,也不意外……我说的意思是……我是没想到……夏雪平居然能为了自己儿子任人唯亲、搞特殊化……哼!我到现在都敢说,如果不是因为何秋岩是你夏雪平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夏家人的血液,如果是我在九月份的时候进入到重案一组……呃——呀……我肯定能比他干得好!局里上头有人贪污,下面还有人搞秘密结社,基层警察怠惰不作为比比皆是……这警察系统,是真他妈要完!”

  我觉着夏雪平今天应该是第一次正式认识方岳,至于他俩之前见没见过,我是真不知道,我也没听说,可当方岳对夏雪平一开口,我便看见夏雪平注视着方岳的目光,跟之前她见着周正续和万美杉、以及平时看见胡敬鲂时候的眼神如出一辙。

  而在我听了方岳的话后,我才刚对他冷笑了两声,夏雪平却抢在我前头先开了口:“小方是吧?我当初确实跟人说过,希望何秋岩来我的身边,这样的话我就能保护他;但是重案一组的新警院入职名单不是我敲定的,是徐远局长和沈量才副局长跟当时但是人事处长隋鑫波一起敲定的,之前我一直在忙着桴鼓鸣的案子的事情,再加上还有不少人要杀我,人事方面的事情我根本没时间管,而且我从来也都不管,上级派来谁我就带着谁。”

  方岳一听夏雪平这话,仿佛一下子忘了身上的疼,眼睛睁大之后愣了好几秒。

  不等他做任何的回应,夏雪平紧接着又说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先听我说:虽然我不关心人事方面的事情,警院毕业生选拔和各个分局晋升的名单我还是都会看的,因为作为重案一组的组织,我是需要签字的——我对我的记忆力很有自信,我也并不记得,你的名字出现在今年警院分配到市局的毕业生名单上。另外,先前你的那些朋友准备袭击何秋岩的事情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暗害秋岩,我也听说了,一码归一码,你和你的那几个朋友把我们重案一组的新人实习警员打了的事情,你们已经收到处罚了,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我也向来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情,所以我还特地抽时间,去联系了警院的常诗雨主任,查了一下你的结业成绩,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的疏忽失职埋没了你这么个人才——没错,你的诸如‘射击’、‘搏击’、‘犯罪心理学’等科目分数确实很高,你的‘刑事审讯’、‘社会政治环境’和‘逻辑行为学’分数比何秋岩高很多,但是你的‘中级法律基础’和‘警员思想行为品德’以及‘现场勘查’科目的分数,全都是不及格。我想,这个才是你没能进入选拔名单的原因:何秋岩很多时候做事情是毛手毛脚的,甚至没到一个作为市立警务单位警员的水平;但是至少从成绩上来看,以方岳你的水平也确实应该先从分局的刑侦队干起。否则,你如果真的很优秀,进不了重案一组,重案二组和省厅刑事局你也是可以进的。据我所知,你和何秋岩这一届的很多真正优秀的毕业学警不都是去了这些地方么?有的甚至直接保送中央警察部做事了。”

  听了夏雪平的话,我一是惊奇夏雪平居然真的去查了方岳的成绩单,二则是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怪不得我现在在警校都没听过有方岳这么一号人物,否则以往按照警院每次阶段测试全校排总分榜的时候,我这个常年年级前十五的人,怎么会没见过他的名字?敢情这家伙还有这么多挂科!

  ——这得是多厚的脸皮,好意思说我是顶替了他进入市局重案一组的资格?

  方岳一听夏雪平这么说,眼睛登时瞪得更大了,情绪一激动全身跟着动,紧接着也给他带来浑身的剧痛,可他仍忍着痛,非要跟夏雪平这讨个说法:“夏警官,你护犊心切可以,你们母子俩更有一层超越母子的反伦常关系也罢了,但你好意思说你之前真的没有拿何秋岩来顶替了我的名字?我就这么说吧,咱们全年级想进重案一组在你手下听差的,就我和何秋岩……哎——嘶——嗯……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你是个好警察,全校都承认,但一说要去你手下干活,全校几乎没人敢……申请去重案一组的就两个,以我所知,每年重案一组有五个名额,那为什么何秋岩能进,我就不能?”

  “我不想跟你说车轱辘话,方警员,”夏雪平冰冷地说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是,一组每年都有五个名额,但是前提是在结业满分一千分的考评制度中能拿到八百分的条件下,并且要求单科没有不及格;何秋岩的分数正好九百分,没有单科挂科的情况。而你有三科不及格,但就这个条件,你就满足不了入职资格。”

  “可不是么,”我也站在一旁瞪着方岳,帮着夏雪平说着话,“夏雪平,用不着再费口舌了,你是什么警衔,这个姓方的自己又是个什么级别,敢跟你这么造次?你都用不着理会他!明明是自己学术不精、考试成绩考了个稀烂,好意思说我走后门、说你任人唯亲?更何况这家伙自己不就是给沈量才拍马屁、舔脚心才来到风纪处的么?”我又抬手拍拍面前的铁栏杆,对着方岳吼道:“我说你这家伙装得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装得你自己都信了?就你这水平的好意思说出刚才那些话,谁给的勇气啊?梁静茹么?”

  “我……”方岳皱着眉咬着牙,嘴角一抽抽的,半天却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黑,黑里透着臊红,此刻他嗑着自己牙齿的疼痛,好像比机床夹掐肩穿骨更痛。

  夏雪平本来面无表情,但是见我越说越激动,而方岳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她便缓缓迈着小碎步走到我和她之间隔着的铁栅栏,对我说轻声说了几句:“秋岩,你也少说两句吧。你和他毕竟都是同事,他现在在你原来待过的风纪处;而且现在咱们又都被邵剑英拿住了,首要的是应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付。”

  “是是是,‘夏雪平女王大人’说的是,我……”

  我说着说着,却没注意自己竟然一股脑地把之前对夏雪平的爱称给顺嘴说了出来。只是我和夏雪平现在这关系,我还对她保持这样的称呼的话,着实够别扭。而且我心里别扭,似乎也是因为我有好几天没,念叨这个称呼了。

  夏雪平也侧目看了看我,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

  方岳顺了顺自己的呼吸节奏,又赶紧抓了夏雪平给他的下台阶,但他也基本上不敢再抬头看向我和夏雪平,而且现在就算是他有下台阶也下不来,毕竟他正被物理意义上的吊着、腿脚至少是还都被打肿了。心里的执着去了之后,身体上的痛苦又回来了。

  我想了想,故意为了岔开尴尬而对方岳问道:“我说姓方的,你真的能确定你听到的脚步声?”

  “我能确定……我光是现在这样这么待着……都比你们二位来这早了多长时间了……我从昨天中午就来了,这都一晚上,外加两个小白天了……”

  恰在此时,门口看着的那几个连着说笑带擦打火机抽烟的声音也窜进了这间改造牢房里,外面传来的动静,直接堵住了我和方岳的嘴。想这么明目张胆地研究怎么从这个牢房里,根本不现实。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来的?”夏雪平又问道。

  我看了看方岳,带着嘲讽意味苦笑道:“他还能因为啥?技不如人加上过于自信呗!先前局里有一天晚上发电机被人破坏了、暖风锅炉都不运行了,尔后财务处、档案室和你我的办公桌都被人撬了——刚我猜到了,八成就是李孟强带人撬的,保卫处和制服大队还都寻不到当时的监控录像,我估计这家伙是自个去检查线路来着,根本托大到没叫别人跟着他一起。我说的对吧,方大探长?”

  方岳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还合计着那天早上,咱们俩一起出现在总务处里,打那两个马虎眼就把这帮人给糊弄过去了……没想到我一下到电机房里,就被那个卢彦和秦苒带人揍晕了……”

  “那你也不知道再带一个人去跟你一起下去?马庆旸那个王八犊子呢?”我又问道。

  “我们风纪处……哎哟……最近不是在跟省新闻出版署……联合巡察各个中小学门口……的出版物、查色情周刊……和限制级漫画呢么?他带人去了……而且……我也没合计我能被人盯上……”

  “哼,就你这智商,还说你能跟我拼一把?你有这实力么?就算是我,我也得再多叫俩仨人陪我一起!”

  ——但我自己知道我这纯粹还是从口舌上撒气玩,嘴上虽然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清楚,就以今天我和夏雪平被弄来的架势来看,如果换我去电机房里查线路,再叫多少人都没用,除非把全市局的人都弄来。俗话说得好:好虎架不住群狼。而且实际上在我跟方岳口嗨的时候,我在脑子里也默默地复盘着昨天早上在总务处办公室里的情景,按说我的表现其实都没啥问题,客观地说方岳也没有啥很明显的破绽,况且我俩还差点真就在总务处办公室里吵一架,这戏演得不能再真了。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俩去总务处这件事本身就打草惊蛇了,就跟那天李孟强非要带人去杀我一样,我分明不知道他们那天去干了什么,以至于整个办公室都没人,甚至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觉得我查到了什么。

  想到这,我不禁苦笑,耳畔又响起在差不多我差点被李孟强勒死的那天前后、我在许常诺常看的视频节目里听到的那句话:主疑臣而不诛,则臣疑而反;臣疑主而不反,则主必诛之。这句话真的不只适用于君臣关系,还适用于这世界上所有除此之外的其他关系。

  正在我琢磨这些的工夫,夏雪平又对方岳问道:“小方,那他们找你来是为了干什么呢?是要你说出来什么东西,还是准备拿你要挟谁呢?”

  方岳刚想说话,但可能他的身体总一个姿势待着实在是太痛苦,所以他只好用似乎还能动一动的左腿踮地,微微侧了侧身子,但就这么一动,脑门上豆大的汗珠肉眼可见地漱漱滚落,要知道这改造的牢房里虽然有暖气,但是也就那么一片,似乎也是为了不让被关押的人拿着去充当越狱或自残的工具,暖气片也就在几个隔间之间的隔廊上有那么小小的一片,屋子里还是很冷的,但方岳脑门上的汗水,流淌得就跟他在盛夏刚跑完马拉松一样。

  见他疼得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我便转过身跟夏雪平分析道:“能让他说啥?他才来市局多长时间?我俩一起毕业的,然后他来的时间还没我来的久,局里好些事他都不知道,光风纪处好些老人儿他都认不全呢。至于你说他是被弄来当人质要挟别人的,那能要挟谁啊?就这玩意,哥哥不疼、舅舅不爱的,要挟沈量才还是他手下那几个街溜子?”

  “那就奇怪了,”夏雪平看着我,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和我俩对面被吊着的方岳,嘴上说着话,双手却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小腹,“你想想看,之前光是从局里退休的那些老警察们有多少人是失踪了之后就没消息了,还有一些,就像之前看寝室的佟叔,也都被害了性命,如今看来肯定是邵剑英手下这帮人做的;但是你看看,你我来了,听刚才李孟强、卢彦和傅伊玫的意思,其实他们说都想要杀了我俩的,只是好像邵剑英并不想伤害我俩,所以到现在他们也没动手——可毕竟我们俩跟你外公,和邵剑英还有这么一层交情。那这孩子呢?到现在也没杀了他。”

  方岳缓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又顺过来气:“好了,您二位别猜了……我明告诉你们吧:邵处长……是要我入伙……”

  “让你入伙?”“你是说邵叔要招揽你加入天网?”

  “对,就是这事儿……”方岳咬着牙皱着眉道,“邵处长跟我说……老早他就物色好我了……事已至此,实话实说,本来……我在原单位三江路分局,得罪了他们那儿的治安课课长……那家伙一直在收着……周围片区的八个农贸市场的保护费……被我发现了……但是实际上,三江路分局自上而下,都靠着这笔钱吃黑账……我本来已经将这件事反映给了省厅监察处,但是……三江路分局的局长,是胡敬鲂胡副厅长的学弟……所以,他们下一步要把我送到淮安路派出所去……”

  “呵呵,又是胡敬鲂,不奇怪。”我冷笑一声。

  “但是,这件事被邵剑英听说了……他跟沈量才举荐我来市局,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很尊敬这位老爷子……但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他把我弄到市局,就是为了招揽我进入天网……我这次栽到傅伊玫手里……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兔子进笼……”

  “所以你答应他们了么?”夏雪平问道。

  “哼,夏警官……哎哟……虽然我没入您的法眼,但你也别把我看扁了!我方岳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两种人……啊呀……一个是自以为是的人,一个是企图搅乱社会和国家的人……对于他们这帮什么‘天网’,尽是鸡鸣狗盗之辈……趁人不在偷点东西、在人背后打俩黑枪……哼,没意思……我要玩就玩光明正大的……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的思绪一下就回到了那天在邵剑英的茶室里,他跟我的那次短暂但是深刻的交谈:

  “……你现在二十岁刚出头,这是个容易躁动的年纪,尤其对于男孩子而言。躁动代表着不稳定,但同时也代表着激情和凌云壮志——‘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我指的就是这方面,你对于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

  “……你难道就不想,用你的双手、你的头脑,以及你手里的枪,去改变这一切么?”

  “……等我有工夫,我还会去找方岳谈谈的。这个孩子其实人也不坏,能力也挺强,你们两个本来应该投脾气,能力还互补,却发生了今天这种事。如果你们俩可以好好相处,将来在咱们市局,必然会大有作为。”

  “我明白了。”夏雪平依旧捂着小腹,还把双腿夹紧了,脸上皱着眉,脸色多少有点难堪,嘴上却这样说道。

  “你……你怎么了?”我拖着小腿上的脚镣,艰难地挪步到夏雪平旁边隔着铁栏对她问道。

  “我……我没事……”夏雪平先看了看方岳,开口道,“我知道邵剑英要干嘛了。他把我俩弄到这里来,也是要招募我俩进天网来。”接着她又看了看我,“我记得你跟岳凌音汇报过,你说过之前那些失踪的或者被害的老警察和警校的老教官们,也跟之前去局里找过你的那些老前辈们一样,已经好几个月没拿到退休金和补助了。”

  “对,而且他们有人隐约提过,咱们一组的姚国雄和郑睿安也说过,他们警校时候的老教官都找过他们,说让他们在外面干什么‘兼职’。”

  “对的。姚国雄和郑睿安这俩人,现在看起来怠惰得很,成天浑浑噩噩,但是在他们二十来岁像你这样大、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他俩一个是射击高手,一个是省女子搏击比赛的常年前三。找他们俩去做的事情,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兼职。那也就只能解释成,他们的老教官们也是在为‘天网’招募人员——你还说过,你后来查到过邵剑英在给他们拿钱做补贴,对吧?”

  “对,除了蔡……”说到蔡励晟这儿,看着夏雪平眼睛的我很不自在地停顿了几秒,夏雪平跟着也是一愣,脸色更加窘迫,我抿了抿嘴唇继续生硬说道,“除了蔡副省长为了拉选票,让跟他们蓝党关系比较好的一些社会组织去发过救助金之外,我最近刚听白铁心说的。你可真行啊,夏雪平,看总单打独斗的,也不怎么去国情部开会,你真是啥事儿都知道。”

  “嗯,你给凌音打完电话,她就告诉我了。”夏雪平又抬头看了看我的眼睛,“毕竟她平时自己一个人住,我也……我也不会做饭,然后她也不会,我俩也都不太乐意在外面吃东西。没事儿的时候,她就会带着欧阳来找我。”接着她又把话题带回了邵剑英他们:“反正按照这个思路,也就能往下解释了:先前那些老干部老警察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就是邵剑英傅伊玫他们干的——老警察们虽然基本上都上了年纪,但是一来他们有经验,他们对于整个Y省的警察系统的了解,或许比他们自己家里有多少锅碗瓢盆都了解;二来,他们普遍有人脉,尤其是自己的那些学生和下属。这对于打探情报和建立一个组织十分有用。更别说,像詹俪芳那样手上还有功夫的。”

  “这么说,针对蔡励晟的那次刺杀也是邵剑英他们策划的?他们想干嘛?”

  “这就说不好了。”夏雪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而且,”又回头看看方岳,再看看我道,“‘那个谁’,为什么也会出现,而且还在帮着他们干?”

  我立刻懂了,也对着夏雪平点了点头。

  “那咱们要是就不同意加入呢?”方岳在一旁插话道。

  夏雪平面色凝重道:“不同意的话,应该也会死吧。毕竟佟德达跟邵剑英年轻时候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就跟你,秋岩,你跟你的那个白铁心吴小曦一样,再比如你,小方,你跟那个叫马庆旸的一样。按照咱们掌握的死者名单,里面有不少人跟邵剑英的关系都很好,但最后,死就死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夏雪平说完话后,却把腿夹得更紧了,她的脸上也显然忽然有些泛红。

  我这下多少有些慌,因为看她这表情,我还以为是她身体里的“生死果”在这时候发作了,毕竟我俩刚被注射完麻药;这要是只有我俩在这儿,也就无所谓了,关键现在还有个方岳这么个外人在这,还他妈的是个男的,这事儿怎么想我心里怎么别扭——只是我不知道为啥,我身上似乎却没事。

  “你到底咋了,夏雪平?”我一边问一边看了一眼方岳。方岳这个家伙也正好奇地往我和夏雪平这边瞅。

  夏雪平难为情地对我低声说道:“我……我有点……唉……我明明水也没喝多少,但这会儿,突然有点想……想要小便。”

  她这话一说出口,整间屋子里反应最大的反而是方岳。他虽然没说一个字,但他身上的铁链子却撞得叮咣乱响。

  夏雪平把话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脸彻底红了。

  我正哭笑不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她这么一说,自己的肾似乎也都有点胀,而且越合计,越觉得自己的膀胱有可能承受不住。但问题是我无所谓了,我解开“城门”对着墙根就能尿了,夏雪平怎么办?

  我一低头,研究了一下我身上的手铐和衣服,想了想,直接把羽绒服拉链彻底拉开,之后一弯腰,双臂往前一甩,整件衣服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整个翻了个位置,倒翻着被我甩了下来,只是袖口那里还被手铐给锢着拽不下来,但紧接着我在一想,直接顺着铁栅栏的缝儿,把羽绒大衣的下摆甩到了夏雪平那边,让她拽住我的一边衣角。夏雪平一见,也学着我把身上的那件黑色羽绒大衣翻着个儿甩到了身前,衣服正挡在她的正面,然后拽住了我的大衣的一角,挡了个双保险,才开始解开裤子,把黑色休闲牛仔裤和里面的黑色四角短裤脱了下来,然后蹲下。

  而方岳那家伙,倒也讲究,而且是相当讲究——毕竟这件牢里就我们仨人,而且屋子里还有回音,尽管夏雪平刚才说自己要便溺的话说得声音很小,但是还是能被方岳听到。而他一听到这话,就立刻打起了精神,用自己那一条还能动弹的腿极力站直了,双手费力地拽着自己身边的栅栏,双臂跟距离自己最近的栅栏和墙角组合成的角落相对称,呈正方形姿势站好——眼看着掐着他左肩膀的那只机床夹连着的铁链崩得笔直,然后他又把头一侧,并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在夏雪平方便的整个过程中全都没睁眼。

  而我,则把夏雪平的屁股和下阴又看了个真切:光滑结实的屁股,整齐茂密的阴毛、软嫩饱满的阴阜,以及从她蜜穴口处潺潺流淌出来的颜色泛黄的尿水,让我的身边瞬间产生一种极其淫靡的气氛;但紧接着,我眼见着她的古铜色的紧致大腿却多少有些发红,一脱裤子一蹲下、再一把冒着热气的尿液从体内排干净后,她全身都冷得发颤,连牙齿都忍不住地上下撞击着,我心里又有些不落忍,再等她站起身,整理衣服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上半身,也只是除了一件西服上衣加上黑色衬衫之外,就剩下最里面的文胸了。这么上下一折腾,她全身上下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脖子、手背、脸颊等处,都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么冷的天,她才穿这么点,还得一个人满F市甚至满Y省的自己跑……

  “你可真行,夏雪平。”在她重新系上腰带的时候,我对她轻声埋怨着。

  “嗯?怎么了?”她脸上又是一红,就这情况下,她的嘴角还能藏着一丝带着羞赧和反怨的小;后来我每次回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我才想明白,她应该是怕我拿她憋不住尿的事情来削她。

  “你也不知道穿件线衣秋裤。”我接着说道。有些话,说出口后眼睛就会酸;有些人的心,在一说完这样的话后也会软。

  她看了看我,收回了笑容,重新甩回并穿好了羽绒大衣,拉上拉链:“哦……我懒得找,也没时间买。”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我跟她去Q市的时候,在泡温泉的时候我还跟她吐槽过为什么艾立威那家伙会送她毛衣——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还缝着优盘的密码;后来我跟她一起回顾过她的那些衣服:她这个人,毛料大衣、西装、衬衫、皮鞋确实很多,但是其他的衣服是真没几件,唯独能穿的要么真是不好看,要么就是穿的实在是时间太长了——她二十岁时候买的冬季保暖内衣,到了去年的时候她还在穿。我当时还吐槽她,现在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都比她时髦多了,我还跟她约定好了,毕竟张霁隆给我的购物卡还能用,等回到F市之后就带着她再去逛逛商场……

  唉。

  哪知道还没等第二次一起逛商场,我俩就分开了。

  ——不仅连情侣做不了,母子都没办法继续做下去。而想给她继续做下属,心里的坎迈不过去不说,还一股脑发生了这么多事。

  “哎哟!您二位!”我正跟夏雪平相顾无言的时间,方岳那家伙完全是嚎着对我叫唤道,“你们完事了吗!求求你们快点好吧!啊呀!疼死了!……行行好!再等一会!我肩膀的骨头就快‘离核’了!”

  “哦哦,完事了完事了……谢谢你啊,小方。”夏雪平连忙说道,并把拉链彻底拉好。

  “你急啥!我还得‘小快乐’一下呢!”

  方岳一听我这么说,直接松开一只手,整个人被铁链一绷,在他那个隔间里摆荡了好一会儿,但似乎现在这样要比刚才他那个姿势舒服多了,并且仔细一看,这家伙眼泪都淌得哗啦啦的:“你滚蛋!我回避令堂夏警官那是非礼勿视……你大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还他妈的……怕被我看?”

  “操!你信不信我瞄着你滋?”

  我把衣服一扬,重新穿上之后,拉开裤门扯下里面的加绒秋裤和内裤,对着方岳就把阴茎露了出来,并且假装握着阴茎把马眼对准了他的脸。

  但当我的恶俗举动刚做出,改造牢房的门居然打开了,从走廊里走进来的三个人,一下子就把我身上他们搜不走的武器看了个真楚。

  “啧……到底还是个孩子!你干嘛呢,何秋岩!”傅伊玫毫不避讳地看着我的阴茎,皱着眉头咂了咂嘴。

  而在她身后的舒平昇和秦苒,则不约而同地侧过脸,秦苒还用手遮住了眼睛,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多看了我的下身几眼。舒平昇那家伙一见秦苒这反应,脸上立刻气得通红:“就这样的还还意思自称什么警专帮第一?真他妈的不知体面!”

  一看来人了,其实我多少也有点知道羞耻,于是我瞬间转过身去,眼见着夏雪平隔间里那滩黄色的尿液从她那边淌到了我这边不少,并且她刚才蹲着的位置也很巧,让此刻那滩尿液显得在我这边似乎更多;而此刻,傅伊玫也看到了那滩尿水,然后分别疑惑地看了看我和夏雪平,我见状,为了不让这帮人有任何的拿着污秽跟夏雪平耍嘴皮子的份儿,索性直接走到墙角那滩尿液的旁边,侧着对着傅伊玫舒平昇和秦苒,并对他们喝道:“就这破地方,连个洗手间都没有,你好歹给爷一个桶也行!你还跟我说什么体面不体面?”

  “操!真脏!也不避着点人!还马桶……我干脆给你安排个淋浴间得了?把你拿来是让你度假来的?”舒平昇对我吼道,但这家伙脑子转得快,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反正也是,就你这往自个亲娘身上撒尿的事儿,在咱们外人看不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

  夏雪平听了,有重新解开衣服,重新把衣服翻过来,帮着我挡了一下,背对着舒平昇说道:“那也跟你们没关系,不是么?”

  没等舒平昇继续揶揄,秦苒在一旁又说了一句令当下在场至少三个人都尴尬的话:“欸,我说夏雪平,你堂堂一头‘冷血孤狼’,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却居然能被自己儿子睡了,你是不是就因为馋你自个儿子鸡巴大?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反差婊呀!被自己生的亲儿子的大鸡巴插的滋味咋样?”

  “咋样?”我回头瞪了一眼那贱妇,还嘴道,“要不你亲自试试?”

  这下换秦苒自己脸臊了。

  “行了,别闹了,秋岩,雪平,堂君请你们俩过去。”傅伊玫板着脸说道。

  “过去个屁!等一会儿的!小爷我没尿完呢!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让人把尿撒完吧?”

  接着,我就把自己的尿汤浇兑在了刚才夏雪平的尿上。在我嘘嘘的过程中,我又听见在背后秦苒似乎还嘟囔了一句:“这小子的肾还真挺好的哈,一股脑儿地撒了这么老多还没完……”

  等我彻底放干净了水,拉好拉链,夏雪平那边重新穿好衣服,我和夏雪平的隔间就都被打开了。傅伊玫立刻吩咐两个人拿拖布清水,去清理干净地面,方岳那边依然没人管,等我被拉出去,我才看清楚这小子的嘴唇上已经干得开始脱皮。但随即,我和夏雪平的嘴巴上又被贴上了一条沥青粘条,然后我俩的头上又都被罩上了一只黑布头罩。

  接着我和夏雪平就被人推搡着带出了牢房,出门那一霎那,我又听见似乎就在牢房隔壁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人拎着水桶和拖布与我们擦肩而过走了进去,毕竟他们得清理一下我的“到此一游”般的“杰作”,而似乎就在前方稍远处,还有个水房。我跟夏雪平并没被人推着走下楼梯,而是绕着什么东西走了一圈,中间夏雪平不知道干了什么,被人恶狠狠地推了一把,但紧接着,应该是她的鞋子要么就是胳膊撞到了在我右边的一个东西,随即金属质感十足的嗡鸣响彻了整个走廊——甚至是从这里往下振动着清脆悠长的音波,还在楼下产生了同样具有金属质感的回声与共振;而且走廊里的温度实在是有点太冷,尽管再被推搡着走路的时候我分明能感觉到两边的暖气片与热风机的温度还算暖和……而随着出了牢房门,左拐右拐之后,我终于被推着到达了一条直廊,在直廊这里,我似乎还听到了在室外传来了阵阵细微的轰鸣声音,闻起来,冷冷的空气中似乎还有烧烤过的味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而通过了这条直廊之后,我和夏雪平总算走进了一扇厚重的大门里面,这里面暖洋洋的,还很安静。

  接着,我俩的头罩就被人摘掉了,嘴上的沥青封条也被人揭开了——得亏前两天我刚刮过胡子。

  再然后,我和夏雪平看着房间里的景象,都有些傻了眼——一个藏在黑暗里无所不能的秘密组织,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反正在此之前,我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不应该是这样:

  正当中,坐着戴着眼镜、拢着斜长的青白头发掩饰着谢顶的邵剑英,而他一看到我和夏雪平进门后,仍然很慈祥关切地看着我俩:“雪平,秋岩,抱歉这么把你们母子俩请来!来,坐吧!”

  随后,他对着我俩冲着他正对面的两个空位置一摊手。

  但是我俩并没就这么坐下,而是继续心有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圈二十二个已经被坐满的位置上,具是白发苍苍、虬兀粗糙的皱纹布满脸颊脖颈与手背,但看起来目光都是炯炯有神、精神矍铄的老大爷老大妈——哪怕好些人的老花镜镜片,比桌上那红酒瓶的瓶底还厚,还有几个直接是坐在轮椅上的,举手投足间的动作,还带着根本抑制不住的颤抖抽搐。这些人里面,除邵剑英自己今天穿了一件领上带绒的皮袄以外,剩下的仅有几个看起来就像是比较好面子的老大爷,穿了毛料西装,有些看起来好像就是在地摊上买的,有些貌似是在二手旧货市场淘来的、虽然清洗过了但是上面还留着不少油污跟漆痕,还有些明显就不合身;而剩下的大部分人,都穿得十分普通,尽是军绿大衣、碎花袄,还有可能都不超过四十几块钱的毛衫跟自己手工做的棉裤。若是走在马路上看到他们,我不会觉得他们这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家竟然会是每天都在对这个城市的治安系统进行暗中操控的组织成员,而仅仅会觉得他们只是谁家的普通的爷爷奶奶罢了。再仔细看看,我便发现,他们这里面我大部分的人也都见过:有的人在警院的校庆典礼上作为荣誉教官和校领导出席过;有些人则是照片出现在我和夏雪平帮徐远跑完腿后刚回F市时,沈量才给我的那批无缘无故失踪的老干部老警员里;有几位,是在我小时候经常去外公家里做客慰问外婆、看看舅舅舅妈和夏雪平的爷爷奶奶,他们的名字我都记不住了,但我对他们的面相绝对有印象;更有几位,就在之前几天我在查上官果果和万美杉杀人的案子的那大清早,他们来过局里,想找夏雪平和我问徐远和沈量才帮忙讨退休金和津贴。这一圈人稳稳当当地坐着,而刚才推我和夏雪平进屋的这几个,别说舒平昇秦苒这样的小角色,就连傅伊玫这个邵剑英的干闺女,都得老老实实靠边站在一旁。

  而他们这些人,对于夏雪平来说,似乎更为熟悉。“原来你们各位也都在……嗬,我还以为就只有詹姨呢……”夏雪平几乎是边叹着气边说出的这句话的,她睁大了眼睛看了一圈,眼眶里闪着困惑的光,内心里必然也是五味杂陈。

  “十几年没见了吧,雪平?”就在我的左手边,一个消瘦的短卷发老奶奶看着夏雪平慈祥地笑了笑,然后又看着我笑了笑,“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会儿夏雪平根本说不出来话,而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再像刚才似的继续拉裤链解裤裆,像刚才对付傅伊玫舒平昇那样。于是本来就没坐下的我,只好立正站好,对那老太太鞠了一躬:“奶奶好——我记得您,小时候您来家里看望过我外婆。警院寒假‘五老拜年’活动的时候,您也来过。”

  “嗯,小伙子记性挺好!孩子……唉,我也差不多像你这么大,就当了警察,一开始我就跟着老夏干,那时候的他好像也没比你现在大多少岁。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老夏一样——你跟你姥爷长得是像!”老太太伸手跟我握了握手——我这时候才又注意到,在座这帮加一起少说得七百来岁的老人家们,除了有些人个别的手上戴了手镯、戒指、玉扳指之外,右手小拇指上,全都戴了一枚黑色的金属戒指。不是黑曜石,也不是合成玻璃或者别的聚乙烯之类的材质,看起来似乎更像是抛过光重新锻造的钢材。老太太见我多盯了两眼她手上的戒指,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仍然贼得很,立刻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去。

  见她这样我也不好说什么,无所适从地愣在原地。我身旁坐的的夏雪平,则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人。倒是邵剑英什么都不在乎,走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臂,大大方方地开了口:“这位我得好好介绍一下,秋岩,这位是你柴晋宁奶奶,是你外公第一批的下属,从辈分上讲,她可是在座诸位的大师姐,我都得叫一声‘教官’的;来,还有这位,齐翰前辈,他是咱们局重案二组的老前辈,当过老刑侦处的副处长……”

  一时间,霸王硬上弓般设下的鸿门宴,反倒成了“千叟千媪认亲大会”——本来满肚子怒气的我,却因为见到了这帮垂垂老矣的长辈,多少消弭了大半,而剩下没被消缺的,只能被我尴尬地咽在肚子里。而伴随着我和那些老人家一一握手、邵剑英向我把他们一一简单介绍,令我当真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一个个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白发老者,年轻的时候竟然全都是在警务系统里面十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与穷凶极恶的杀手屠夫、悍匪、恐怖份子拼杀搏斗的荣誉,都已经被人遗忘;他们身心经历过的酸甜苦辣,并没有被写在档案里,他们的艰辛付出和痛苦隐忍远超过我的想象;他们为了社会公共财产和人身的安全奉献了一辈子,却没有得到一个应有的待遇,而曾经在旗帜下、在警徽下喊出宣誓口号的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如今早已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和老年斑。

  ——我突然想到,终究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们这样吧。

  一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看夏雪平,看了看她明明冷艳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干燥无光的肌肤。

  夏雪平也只是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任谁都必然是说不出来话的:鬼知道“天网”竟然是个敬老院一般的存在。

  “行了,孩子,别站着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呵呵!快坐下吧,坐你妈妈旁边。”那个叫齐翰的老爷爷对我憨笑着说道:“哎呀……我们看见你和你妈妈,就像是看见自己家孩子似的,咱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整这么紧张——虽然说咱们这里头有一半都没孩子,呵呵……别在那站着了,赶紧坐下吧。赶紧坐下之后,好让小邵的人给咱上菜,小爷们儿别嫌弃咱们这帮老眯磕哧眼的老家伙们,咱们待会儿得整几盅!行吧?”

  我看了看老爷子,又看看夏雪平,只好叹了口气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帮老先生老夫人们的名头和曾经的经历确实让我感慨不已,但要是说就因为他们的个人经历、或者是跟我外公的那么点儿交情,就让我忘了刚才我和夏雪平是怎么被卢彦、李孟强他们几个怎么给带到这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破地方,还要让我跟他们喝酒,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我又看了看夏雪平,而这时夏雪平也正在看着我,跟我四目相对片刻,夏雪平显然跟我接通了心电感应,明白了我此刻的所思所想,对我微微点了点头后,立刻开了口:“我能说两句么?在你们各位面前,秋岩就是个小孩子,他抹不开面子,有些话他碍着礼貌不敢说出口,那么不礼貌的话,就让我这个当妈妈的来说吧——我……”

  “雪平,你先等会儿。”邵剑英抬手朝着夏雪平一摆,打断了她的话,“老齐大哥说的对,刚才大家一直在等你们娘儿俩,估计这会儿也都饿了——先上菜吧,吃上了,咱们再说别的,行吗?”接着他也不等夏雪平答应,直接对傅伊玫打了两个手势。

  傅伊玫见状,留下舒平昇和另一个男人在屋里待命,她带着其他人走出了门。没一会儿,便推着个餐车,然后招呼一帮人把盘子端上桌,并揭开了盘子上的保温防尘罩——防尘罩揭开之前,我还心说邵大爷这帮人还真整挺好的,在自己的这个基地里,竟然还有会做饭的厨师;一打开防尘罩我一看、又一闻味道我才明白,盘子里盛放的,其实全都是一些家常菜,而且搞不好应该是农家馆子的农村人自己做的东西——什么亓豆炒肉丝、豆芽菜炒韭菜干豆腐、溜肉段、地三鲜、圆白菜炒粉丝、香菇炒肉片,反正炒什么东西,首先里面一般都是带肉的,而传统荤菜又都是宽猪油打底,无论荤素都用蒜末炝锅,素菜里该放蚝油的菜不给蚝油却放了大酱或者猛劲儿往里兑酱油,该放酱油的菜却永远特抠门只放几滴酱油……但毕竟我这是被药翻了绑来吃的饭,不比先前平时我和美茵或者和大白鹤小C他们出去吃,可以随便地任由我讲究。

  桌上一共摆了差不多十五道菜,其中还有一只酸菜白肉血肠火锅,这已经是最讲究的菜了,其次是一盆白萝卜炖羊肉,再好一点的是一大盆加了火腿肠和葱花的蛋炒饭;盛酒用的是搪瓷大茶缸,里面装的是隔着杯子嗅起来确实辣眼、但也称得上香醇的高度散装原浆。唯独有一个保温防尘罩,被特意摆到了夏雪平的面前,而不是放在眼前餐桌的玻璃转台上。夏雪平疑惑地看了看端它上来的傅伊玫,又看了看坐在我俩正对面的邵剑英。

  “打开看看吧。”邵剑英提了提眼镜道。

  夏雪平想了想,揭开防尘罩一看,里面是一只奶油生日蛋糕,而且还是很老式的那种奶油蛋糕:蛋糕上面抹拟上的,都是扎扎实实的发泡奶油,周围的裱花、蛋糕上的鸢尾花、以及“ToXueping:HappyBirthday”这几个字,全都是拿奶油挤在上面的。

  这是先前夏雪平最爱吃的那种蛋糕。她其实不怎么吃甜点,但是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每年我过生日或者她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有这种老式奶油蛋糕吃。我是真的记不清楚这蛋糕是不是邵剑英送来的,只是记得她怕自己吃太多了,身上长肉,也怕把我吃成个小胖墩,所以每次都在交警大队、在市局或者让老爸拿去他的报社,先把蛋糕分一圈去,最后再只给自己家里留下那么一小块。问题是大部分的时候,我嘴馋、她也嘴馋,因此我俩总会在这个时候抢蛋糕吃。反正我哪回都抢不过她,在我更小的时候有好几次我还因为跟她抢蛋糕结果哭鼻子,她则带着幼稚顽皮的胜利者的笑容故意看着我,在我眼前把蛋糕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我俩谁也不理谁;一直到我哭完了、哭累了,她又故意笑着、强迫似的搂着我睡,我一想跟她置气不理她的时候,她却又把我的脸埋到她的温热乳沟之间搂着,还用着满是奶油香气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亲吻,每每一到这个时候,我想生气却也气不起来了。

  ——我这时候也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实际上,人们对于很多事情不是忘记了,而是想不好该怎么办,所以只能说自己忘了。元旦那天我就合计着,夏雪平的生日快到了,要不是我和她就这么被邵剑英派人逮来,我也真不知道我今年究竟还能不能给夏雪平过上一次生日,无论我俩关系成了啥样,无论她是不是背叛了我、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无论是我身边现在又多了谁,给她过生日的事情,毕竟是我早就答应过的。

  只是我好久都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

  只是我也好久都没跟她一起过生日了。

  “生日快乐,雪平。”邵剑英也用着慈祥的目光郑重地看着夏雪平,“跟每年一样,老样子——全F市能做这种老蛋糕、还不加杜冷丁的,真不多了。唉,但是这家西点屋明天就要关门了,被那些当下网上最流行的蛋糕连锁公司给挤兑得开不下去了,可惜了。”

  “谢谢您。”夏雪平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蛋糕,倒吸着空气,眼神有点恍惚和茫然,“邵叔,谢谢您自从我爸走了之后,每年我过生日你都会送我蛋糕。”

  “对啊,这不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奶油蛋糕吗?哈哈……唉,其实就是恩师在的时候,每次他没空儿陪你过生日,不也都是我去替他买蛋糕给你送回家的?后来哪知道我也慢慢忙了,就只能我去买了、找人给你送去,有时候我还得把于锋找来,让他帮着买、帮着选……”

  “于锋”二字一从邵剑英嘴里说出口,别说是我和夏雪平,这一桌的老头老太太的眼神和脸色都变了,齐刷刷地看向邵剑英。邵剑英看了看夏雪平又看了看我,似乎也发觉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于是连忙准备改口:“嗬……反正我就记着,那时候……”

  “但是邵叔,”这次换成夏雪平打断了邵剑英的话了,她冷冰冰地抬起头来:“我早就不是谁说什么我都信,谁不让我说什么、干什么我都听的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奶油蛋糕这东西,我也早吃不下了。”

  “哦……是嘛……”邵剑英看着夏雪平,尴尬地笑了笑,“那……那就给秋岩吃吧。”

  “邵大爷,这玩意忒腻……我不是嫌弃这个不好啊,我是其实爱吃点带水果的,纯奶油的,尤其这种老式硬奶油的,小时候我还行。现在真一般了。”我直言不讳地对邵剑英说道,我又想了想,直接把其中一盘用洋葱芫荽跟炸花生米做的凉拌老虎菜端到一旁,把那奶油蛋糕端到玻璃转盘上:“要不您老几位谁看看,你们大家吃吧。”

  紧接着,饭桌上竟出现了有点让人忍俊不禁、同时又有点让人唏嘘的场面:

  “不了不了,孩子,真不了……牙口不好了,吃点甜的牙就疼,从牙槽能疼到后脑勺再到后脖子去……吃不了。”

  “我也不吃了,我这屁股坐下之前刚打了胰岛素,我这要是再吃这玩意,准得送急诊去。”

  “我也是,我看这一桌子菜,油大一点儿的我都不敢吃呢,奶油的东西我再一吃,血压血脂绝对上去了!今天我从家过来,你看,我还忘带降压药了。”

  ……除了邵剑英外,一桌二十二个老人家,没一个敢吃上一口这奶油蛋糕的。

  邵剑英看着眼前这只蛋糕,皱了一会儿眉头后,又对着傅伊玫抬手一甩手腕:“撤了吧,待会儿你跟小卢他们分了吃掉吧。桌上没人吃,也不能浪费。”

  “知道了,干爹。”傅伊玫走到我和夏雪平中间,端走了蛋糕,离开的时候还阴阳怪气地笑了下:“你可真行啊,雪平,咱们还都得跟着给你过生日哈?”

  夏雪平回身冷笑一声,后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邵剑英:“菜也端上来了,过去也跟着回忆了,那么,现在我能说点什么话了吧,邵叔?还是说,我也得跟着他们一样,管你叫一声‘堂君’。”

  邵剑英停了,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雪平,这个……他们这么叫我,呵呵,其实都没问题。你要是这么叫我,真是折煞我了。”他看着夏雪平,长吁一口气,想了想,取了桌上的茶缸,给自己先斟了一盅酒,然后张罗着让所有人动筷子,又饮了一盅之后,接着才借着酒劲说道:“唉……反正今天找你和秋岩来,也是为了跟你俩透底的。你想问什么你先问,我这个当叔叔的,今天会把所有我能告诉你的事情都告诉你——雪平,你问吧。”

  夏雪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她的询问:“詹教官联系那个日本人吉川,策划在红山文化广场刺杀蔡励晟,这事情是她自己的行为,还是你的主意?”

  邵剑英停顿片刻,回答道:“是她的主意,但是这件事,在座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是开会讨论决定的。其实你不知道的是,在年轻的时候詹俪芳还做过国际刑警的联络官,她在摩洛哥认识的吉川利政。剩下的事情,除了我们听她说过以外,现在在F市活着的人应该是没人知道了,在摩洛哥的时候,詹俪芳和吉川是情人。别看吉川是个国际头号恐怖分子,他确实是个会浪漫的男人,毕竟是‘毛利-两川’家出身的贵族少爷,而且在当年也是个小鲜肉。也是因为他们俩的事情,后来詹俪芳才到警校沦为一介教导教官,否则以她的能力,早就应该进入中央警察部了。”

  “杀了蔡励晟,你们能得到什么?”夏雪平追问道。

  没想到到了这个问题,邵剑英却故意地遮掩了起来:“抱歉,雪平,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先回答你。”

  “你不是说,你会告诉我的么?”

  “我刚刚分明说的是‘我会把所有我能告诉你的事情都告诉你’。呵呵,其实这件事我也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要看看你和秋岩,你们俩接下来的态度我才能决定。”

  “那下面这个问题,你也不见得会回答我了?”

  “这要取决于你的问题是什么。”

  “你们到底在为谁工作?红党?蓝党?还是美国人、日本人,或者是俄国人?”

  “哈哈,雪平,你把我们想得也太简单了——杨君实也好,蔡励晟也好,李灿烈也好;易瑞明也好,那个南岛巴子汪起程也好;还有什么美国佬、小日本子、老毛子,都不值得让我们去替他们卖命。”邵剑英有些戏谑又有些傲气地说道,“我们只为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袍泽弟兄们——当然,这里也包括你跟秋岩。”

  “哼,我跟秋岩也算么?我十月份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出了一趟远门,刚巧回来那天在我原来住的地方就遇到了入室盗窃,刚开始我以为就是个普通的窃贼,哪知道对方竟然丢了颗手雷要把我和秋岩给炸死——您现在又是要和秋岩喝酒,又是给我送生日蛋糕的,那么想置我和秋岩于死地的这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邵剑英听到这,也不免疑惑了起来:“这个……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是说那天的事情我确实有所听说,不过那都是后来秋岩给局里打电话、沈量才要出车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我敢保证,这个人不是我的人。”邵剑英转念想了想,微微一笑:“不过你现在提起来,我这会儿倒是能猜到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猜测的可能并不确切,不过雪平,我敢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邵大爷,这得是多大的误会,能用得着手雷的?”我吐槽了这么一句。邵剑英看着我只是笑笑,没说别的。

  夏雪平脸色苍白地抿了抿嘴唇,又问道:“佟叔的死,是谁动的手?”

  邵剑英很果断地、也似乎很理所应当地回答道:“是我。”

  “小邵,这事儿用不着瞒着她。”坐在我身边的柴老太太看着邵剑英说道,然后又看向了夏雪平,“平儿,这事儿还有我。”

  “还有我,”齐老爷爷也举起了那只在某一次与银行劫匪肉搏时候丢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我也有份儿。”

  “还有我呢。”

  “我也是,我也动手了。”

  “还有我,那天我也在……要不是我这胳膊五年前就使不上劲了,我也得补上一刀。”

  夏雪平看着眼前众人,很悲怆地点点头:“我真没看出来,各位叔叔阿姨这么心狠手辣。”随后她又瞪向了邵剑英,“你还记得么?我爸的尸体被人发现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佟叔也在一直陪着我。火化的那天,我差点就要跟着进焚烧炉,也是你和佟叔一直扯这我的隔壁给我拦住了,佟叔还差点准备把我打晕……这么些年实际上他对我的照料,不比你差。”

  邵剑英推了推眼镜,然后无奈笑了笑:“呵呵,是么?你还记着这些呢?那家伙,自从恩师去世了之后,他就对我越来越疏远了……这些事情我都忘了。”

  “是,佟叔他自从我父亲被杀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离群了,但他私下里却也总来找我——不说别的,秋岩刚来局里,跟我闹别扭的时候,他总在我下班以后来找我,两头地劝着我俩和好;而且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每年在我父亲的祭日和七月十五这两天,他都会去我父亲的墓前看看……我从小就记着,你和佟德达是最要好的哥们儿,这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雪平,他该死。而且德达他死得也很坦然——那天晚上我们过去最后一次找他、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们还想着就我们这帮老胳膊老腿的,要是打一架,别说有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即便也是老胳膊老腿儿、但年轻时候毕竟在特警队也待过一阵子的德达,就算两边都不见血,也指不定有多少人得犯个什么心脏病、脑溢血的,就算是腰闪着了都得歇上半拉月;但是德达走的时候根本都没用我们摁着,也没吭一声,一刀一刀地就被我们捅了。”邵剑英依然特别理所应当地说道,就好像他杀掉的不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而是打死了一只蚊子、一只苍蝇:“‘兹叛出者,受千刀万刃之刑法,不得超生。’这是你父亲当年定下的规矩,在这规矩前面,任何人都得服从,任何其他的事情、原因、交情,都轻如鸿毛。”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在邵剑英话音刚落,就叫唤了出来,“你说这个王八蛋规矩是谁定下的?”

  夏雪平没说话,但她被邵剑英刚才那一句话震惊了,大睁着眼睛看了看邵剑英,看了看围着这一桌子坐着的所有人,又大睁着眼睛低下了头。

  “是你外公定下的规矩,秋岩,”齐老头对我说道,“小邵没说错。”

  “当年小邵,是你外公在咱们‘天网’里面,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是最遵守你外公志向跟‘天网’最初建立的精神的人。要不是看在这份儿上,我们也不可能一把老骨头了,还跟着他出来一起干。”柴老太太也对我说道。

  “我……你们……”我一时脑子一团乱,以至于舌头都打结了,“你们可别跟我开玩笑!你们的意思是:你们这帮人——‘天网’这个组织——是我外公建立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站在一旁的傅伊玫忍不住对我说道,“要不然我们几个怎么还会对你和你妈这么客气?”

  “傅伊玫!”邵剑英嗔怒着叫了她的名字一声,傅伊玫便也不再作声。邵剑英又笑了笑,指着傅伊玫说道:“你们俩其实还不知道吧?伊玫的父亲也是咱‘天网’的人,在某次执行咱们‘天网’自个的任务的时候,为了保护恩师,身上中了五枪牺牲的。她从小就没妈,把她带在身边养大,也是恩师生前的意思。”

  我又回头看了看傅伊玫,见她听邵剑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确实噙着泪水,看样子邵剑英所言非虚。

  紧接着,邵剑英又指了指夏雪平说道:“艾立威那小子从省厅数据库里偷下载下来的档案,你跟秋岩不是应该看过了么?那小子恨你,但他也真对得起你。你拿着那些数据这段时间没少到各处的档案馆和图书馆去翻找旧资料,我猜你也应该对过去的一些事情了解了个大概,心里多少应该能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天网’这个组织,最开始就是由你的父亲夏涛一手建立的。我们在最好的时候,在恩师还活着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F市,我们的力量遍及全国;而且不仅仅是警察系统,全国的司法、检察、情报单位,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在这些方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整个国家体制,在我们的面前跟没穿衣服一样,更确切地说,我们就是这个国家的X光;没有一只鸟能从我们的手里飞走,没有一条鱼能从我们的脚下游走,这就是‘天网’!”

  “你分明是在骗我。”夏雪平冰冷且平静地看向邵剑英,“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更不会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你们明明是在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龌龊的事情才对吧?”

  “唉……”邵剑英叹了口气,这时候,柴老太太从她的身后拿出了一只翠绿色的布袋子——布袋外面还留下了一片烂掉的白菜叶,柴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探手去,从布袋里面拿出了一个信封,又看了看邵剑英。邵剑英点了点头,指了指我和夏雪平:“大姐,拿给他俩看看吧。”

  信封里,是一张二十几年前的照片。

  这张照片没有经过打码处理,照片上一共有四十人——这四十人,正好都在先前市局上报失踪的那些离退休老警察里面,坐在最中间的,是我的外公夏涛,拍摄的场地,和我跟夏雪平在艾立威留下的那张SD卡中看到的那张百人大合照的场景一样。剩下的人里面,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年轻时候的看起来十分憨厚老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极了野比大雄和江户川柯南的佟德达,跟还没有戴上眼镜、刀条脸棱角分明、并且头发浓密、带着点自来卷、还留着酷似乔任梁薛之谦那帮歌手经常喜欢留着的遮脸长发的邵剑英——我还真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老态龙钟还谢顶的邵大爷,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个帅哥,也真怪不得被他从小养到大傅伊玫会看上他;而夏雪平,则是能把面前这些老人家们在照片上一一找到。

  “嗬,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照片——艾立威从不知道是哪的数据库里偷来的,比柴姨你这张可好玩多了,黑条马赛克挡得那叫一个严实,我用各种处理软件都消不掉,只能累死累活的用肉眼跟过去档案上的寸照一点点找。有心了。”夏雪平冷酷地笑笑。

  并且,在这张照片上,虽然很模糊,但是我也注意到了外公的右手小拇指处,好像也戴了一枚黑色戒指。

  “剩下的这十几位呢?”夏雪平看完了照片之后,皱着眉对邵剑英质问道:“也跟你们对佟叔做的那样,被你们给‘处理’了么?”

  “确实是都死了。但有些人,呵呵,也用不着我们做……”坐在斜对角的一个头发都掉光的老爷爷说道,“像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奉献给国家和政府了,本来想着到老了能过上安慰日子,结果可好,二十几年前,两党和解、政体改革了——哼,他们是和解了,之前红党专政时候的账,甭管好账赖账都不认了!年轻时候民政部门、福利部门承诺的那些事情,现在都成了老黄历……唉……我们跟着小邵去找上门的时候,好些老弟兄、老姊妹,都只能蜷缩在毯子里裹着,跟条死狗一样,甚至有几位疼的说胡话、人也不认识了……得了尿毒症、糖尿病、和各种癌症的,都没钱治,也没人管……”

  “不是还有那么多非盈利公益机构么……红蓝两党和地方党团他们不也有不少什么‘救济金’计划、‘保民官’计划的,你们怎么不去跟他们说呢?”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对他们问道。作为两党和解后长大的一代,我并不十分真切地知道红党专政时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有多么繁荣昌盛我不相信,说有多么水深火热我也不相信;而他们这些遇到了问题,却不去看照当下方式解决的老古董思维,实在让我理解不能。

  没想到我这一问,真像是让桌上炸开了锅:

  “找他们,找他们能做什么?”

  “孩子,你是不知道,你当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没找过他们吗?能找的都找了!可他们给的那点救济金完全像是打发要饭的——我们为社会为国家建功立业,到头来拿到的钱跟流浪乞讨的和酒鬼瘾君子们拿到的钱是一样的,这叫什么事?”

  “对对,前两天蔡励晟来给咱们送钱,我从我最后一拨的几个学生那儿听说,是你秋岩给他指的路,他才这么干的,对吧?你好好想想,秋岩啊,要不是他马上要参选、要让咱们投票,你说放在平时他能管咱们吗?他和杨君实搞联合省政府搞了四年了,也没见他俩来管我们啊!”

  ……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真的是我太年轻太愚笨,有时候又很天真。

  夏雪平听着他们的牢骚,只是边听边皱眉,也并不去多加评论。

  说到最后,那个秃头的老爷爷又说道:“雪平啊,还有这个小秋岩,你们两个在咱们眼里,还都是孩子,你们不懂啊,不懂当初的天网对我们而言是什么,你们也不懂,老夏为什么要建立这么一个组织!所以,你们现在也应该是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跟着小邵一起,重建这个组织……”

  邵剑英连着喝了三盅酒,闭着眼睛叹着气,又放下酒盅,看着夏雪平说道:“‘这个国家至此病了。’二十几年前,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廖京民跟叶九昇确定下来要搞两党和解的那时候,你父亲就是这样说的。他还接着这样说:‘如果这个国家一病不起,那么我们就要争取做这个国家的良药。’这些话,他没跟你说过的吧?雪平啊,你说你觉得恩师不会是能建立起‘天网’这样的人,但我倒是要问问你:你真的了解恩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父母的人——你觉得秋岩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呐,我来问问秋岩,你觉得你完全了解你妈妈雪平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我看了看夏雪平,犹豫着不知到底该怎么说。邵剑英的这个问题,如果换成十月份让我回答,我是绝对会给出一个相当有底气的答案的;但是现在,我真的不敢说我了解她……周荻的日记、装着满是当年和于峰回忆的盒子、那份于锋给十几岁时候的她拍摄的泳装写真、还有那枚戒指——哦,对,那枚戒指是秦苒那个贱女人的,这个赖不到夏雪平身上。

  我正这样想着,邵剑英又继续对夏雪平老气横秋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你现在肯定好奇,我们这帮人到底是怎么被你父亲纠集到一起,成立的这个组织的,对吧?”

  “怎么成立的,您倒是说说。”

  夏雪平倒也冷冰冰地跟着邵剑英捧哏。我是并不真正了解夏雪平,但我觉得邵剑英也不见得真正了解她——别人捧哏的时候一般都是服软了,但是如果夏雪平跟人捧着说话的时候,她肯定是在心里憋着火。

  接着,邵剑英便将故事娓娓道来:“那是在二十三年前的秋冬之际,当时担任重案一组副组长的我接到了通知,要求我们火速赶往首都,并几乎在同时,省警察厅跟安保局下令,在Y省各地实施管制宵禁令——我坐上火车的时候,发现那一整车都是各地市级警察系统跟检察院、法院的人,还有不少国情、安保的干部,到了首都,我们直接先去了中央警察部的大院,而你的父亲、我的恩师夏涛,当时正站在中央警察部总部大楼门口搭建的演讲台上。你的父亲跟我们这些来自全国的中低层警察司法干部们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话,随后我们就被临时编队、发放枪支弹药,去了首都承天门——而在那里,早在一个月以前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工人、农民,以及当时身份不明、但是后来被佐证查明是被当时的南港、南岛跟海外派来的一些颠覆人士——当然,还有一些来自红党党内的大人物操控着的反对份子,煽动并响应着当初在南港的‘夺取油尖旺’的非法打砸抢烧集会,当初,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颠覆红党专政政权,而且还要扰乱当年马上要在首都举办的国际竞技盛会。因此,在你父亲的主导下,全国十九省四市、三个自治区、一特区在一起自发召开了‘全国警务司法工作代表大会’,并且成立了‘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然后直接到承天门前的广场上,与那些明明手上连电击雨伞、手雷、雷管、砍刀、猎枪和自制手枪都有的,却被某些媒体到现在还宣传成‘手无寸铁’的那帮抗议者武装对质了三天三夜——他们那些人里,最严重的顶多是残疾,而我们这边,死伤的袍泽不下两位数,跟我刚出生的时候,在首都发生过的另一场骚乱一样。”邵剑英看了看周围的这些老弟兄、老姊妹,又感慨又自豪地说道,“这就是‘天网’,我们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原谅我岁数小,”我接过话茬说道,“除了我在艾立威那个二倚子留下的内存卡上看到过这个组织名称,今天我是头一次听说它。邵大爷,既然你说我外公当初在首都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为什么我从任何数据资料库里面,都没法查到一星半点儿?”

  “哼,因为当年的国家头把交椅廖京民出尔反尔,把我们出卖了!”齐翰激动地用手重重地戳着桌面呵斥道,“廖京民啊!千古的罪人!他为了自己身前生后能在国内国外留下个好名声,他不止把我们买了,还答应了外国列强们一大堆丧权辱国的条件——小孩儿,你可知道在我们这帮糟老头子、老太太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国家是可以自己研究电子芯片和人造卫星的么?”

  “孩子,雪平在这按说我不该提,我也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人,老太太我脸皮厚,也就说了:你也应该知道于锋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那个大叔不是她的前男友么,还是个叛国者。”我斜眼瞟了夏雪平一眼,夏雪平依旧眉头紧皱低着头。

  “不,在老太太我看来,小锋做得对:那个廖京民该杀!他做了我们好些人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情!明明我们已经快要完成清场,但是他廖京民碍于国际舆论影响,他不想被人把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他没有担当!于是就在我们马上将要取得胜利的时候,他跟人妥协了——照会了各国总领事,发布了声明,第二天,蓝党党首叶九昇就从南岛北市直飞到了首都……呵呵,大清朝早亡了,但是义和团被老佛爷卸磨杀驴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了。”

  邵剑英叹着气,接着说道:“对啊,随后‘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就被直接定性为非法组织,并且就地勒令解散。但这只是上头那帮达官们看到的,实际上随着过渡政府的成立,我们也从这个‘联合会’一步步演化到‘十三省团结会’,再到后来的‘天网’。‘这个国家至此病了,但是如果这个国家一病不起,那么我们就要争取做这个国家的良药’——随后那几年,我们天网上下一直都在贯彻这句话:两党和解之后没人查的坏案子、死案子,我们查;指望靠着从红党里脱党加入蓝党或者自己创党来蒙人洗钱、或者是躲到国外的贪官污吏,我们抓——尤其是那些早在二十三年前就跟蓝党和‘南岛地方党’、跟美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勾结的间谍,我们也没放过他们,抓不了的,我们就直接肉体消灭掉;明面上各个机关单位追查不到的赃款账目,我们找;南港南岛和内地这边军警宪特合并统一编制,有不服的或者趁机搞事情的,我们负责让他们屈服——甚至,只要是敢挡着我们的伟大光荣的道路的,我们就可以将其清理。雪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父亲的大手笔。世人总说易瑞明如何如何、总说那叶九昇、黄秀珠如何如何,实际上为这个国家真正出力做事情的,是你父亲!”

  我不知道夏雪平此刻是怎么想的,我的心里已经凉透了。

  早在国中时代我学习近现代史的时候,我的想法就跟老师讲的和教课书上写的不一样——教课书上大书特书的“两党和解时代的英雄”们,在我的眼里,全都是不忠于自己原有信仰和责任的小人,或者是为了一己私利博出名的夸夸其谈的空想家,再就是被人利用的没脑子的人。不说别的,就说前不久刚刚因为儿子被我逮住而后宣布退休的上官相爷,现在来看,他的确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甚至觉得如果有机会,首都的检察院和中央警察部应该好好查查他们上官家族;

  但问题在于,第一,要有证据,第二,查办这些人,要依法依规。虽说我也较不准我的想法是对是错,但从小我就是这么被夏雪平教育大的,即便在我跟她对着呛得最狠的那你几年里,这句话我还是信的。

  而且被他们那么杀掉的人,真的就都是叛徒、间谍、贪官么?真的是一直都这样么?那被眼前这些人杀掉的佟德达又何罪之有?我听得出来,他只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再跟着“天网”干了而已——我外公建立的组织,难道真这么没有人情味?

  夏雪平微微一笑,语气冰冷且满带苦涩跟讽刺地说了声:“嗬,原来我爸还是个这么伟大的人呢!”

  边说边喝着散装白酒的邵剑英热血上头,显然是没听出来夏雪平言语中的讽刺,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而且,雪平,我猜你应该不知道,你名字中的‘平’字是怎么来的吧?”

  “怎么来的啊?您说说呗。”

  “恩师先有了你哥哥雪原,他给你哥的名字取了‘雪原’二字,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你的祖父夏昊,因为夏昊老先生,曾经在林副统帅的部队里服役、后来慢慢跟着发迹,而且还是个战斗英雄;但是也正因如此,夏家也在后来因为林副统帅的谋逆之举,高低收到了一定的牵连,而一度过得很不好,并且因此,夏昊老先生去世得相当早了。但即便如此,先师还是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英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只父亲总跟我说,我妈也没事总跟我和雪原说,用不着您再给我。但是,这又怎么了?”

  “而除此之外,恩师钟爱日本的文化历史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他在先给了你哥哥的名字里取了个‘原’字,而后来再有了你,于是,他又给你的名字里取了个‘平’字,你跟雪原的名字按照长幼顺序反过来,既对应了‘平原’二字,又对应了日本古代武家的两大姓氏,‘平氏’和‘源氏’的汉语读音——恩师当初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就总在课上讲述日本古代历史:在平安时代,日本当时的所谓的‘武家’、‘武士’,其实正跟我们警察、检察、法院、安保与国情的所作所为一样,都只是被人拿来当成工具使唤!可是后来呢,从1159年日本的平治之乱结束,到1868年明治天皇实施‘王政复古’,日本保持了700多年的‘武家天下’,他们从被人当作刀枪随意使唤、成为了贵族地主都得忌惮‘人上之人’、‘天下之人’!——雪平啊,现在可以知道了吧!你父亲的胸怀,可不仅仅是限制在Y省这么一个半块月饼大小的地方的警察系统上面!他的胸怀,是天下!是要建立如同日本古时候,平清盛和源赖朝的天下——不,不不不!更确切地说,你父亲就是咱们Y省的平清盛、源赖朝!”

  邵剑英这番话说得我脑子晕、心头凉,而他自己,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现在的“天网”在我的眼里,不是什么秘密利益集团,也不是什么地下敬老院了,这根本就是一个把我外公过于神化、超人化、偶像化的邪教。

  ——我外公,是“咱们Y省的平清盛和源赖朝”么?

  是,在这么一会儿,在我听过了邵剑英和这些老人家的讲述之后,我确实觉得他们口中的外公,跟这两位在日本国历史上号称武士的两大鼻祖栋梁的枭雄,不能说相像吧,但是确实听得出来,他们至少有共同的抱负;平清盛从被人到处驱使的工具人,通过参与接踵而来的政治事件和开辟日本与宋朝之间的贸易,一步一步掌握了国家的财务和军政大权,一跃成为平安时代最后一个太政大臣,而且正像眼前的天网组织一样,平清盛也有自己的所谓的“秃童”组织,想做什么,随心所欲;源赖朝呢,也是曾经因为自己父亲参与发动过政变,一度过得很差,被平清盛流放到了日本关东的荒蛮之地,尔后通过对日本东国诸地的联合,在平清盛死后一举消灭了平家,还受封“征夷大将军”,建立了镰仓幕府,真正开创了日本的武家政权,是当时日本真正的皇帝。

  可是,这两个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却并不算好:前者生前就被称为“恶相国”,后者除了消灭政敌之外,还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不少挡在自己前路的人。他们两个算是扶桑一国的伟人,而活在这两位伟人同时代的百姓,全都苦不堪言——我从书上看到有那么句话:非我类者,不配为人——国家在这二位的手中只是玩物而已,而那个时代的普通人,不过是屈附在玩物上的蝼蚁蛀虫。而我的外祖父夏涛,虽然若是不看照片,我已经几乎记不起他的样子,但是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和蔼的、善良的、正直的、有人情味的老头。

  如天网这般“非我类者即杀”的事情,我敢断定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我这边正想着,邵剑英那边的恭维已经如滔滔洪水无法抵挡了:“不对……恩师他甚至比那两个小日本还要伟大!夏涛这个人,更像是再世的刘邦、再世的李世民、再世的朱元璋!”

  “邵大爷、邵大爷……邵大爷欸?吁!您歇会儿先!我说这个……各位爷爷奶奶,我何秋岩岁数小,不懂规矩,所以我说句难听的,您权当我没家教不懂礼貌,希望您老几位别介意——我怎么觉得,被你们老几位这么一通说,呵呵,我反而现在感觉我外公根本不是个人了,而是被你们给吹上天吹成了一个神了?我说句难听的,我外公都没了这么些年了,您老几位还在这猛吹他的‘彩虹屁’他能听见得了?咱们即便说,我外公在九泉之下、天堂之上能听见,退一万步说,咱们假使我外公活着,他听见你们说的这些关于他的话来,你们觉得他会不会相信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呢?”

  邵剑英一听这话,更加激动了:“秋岩,你年轻,心气高但见识得少,我们这帮大爷、爷爷奶奶,也都理解,但我还真就这么跟你说了,你别不信:你外公之于我们‘天网’、以及每一个情治司法界人士,他就是我们的神!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你现在走到哪,只要一提起你外公的名字,无论是谁都得竖起大拇指呢?身为恩师血脉的你,夏雪平,还有你,何秋岩,你们两个,难道不应该背负起自己父祖的遗志吗?”

  周围这帮老头老太太,也都打开了陈年话匣子聒噪了起来:

  “是啊,秋岩,你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吧!我知道,其实还是我们这帮当长辈的疏忽于对你和雪平的关心了……”“秋岩,你外公比你知道的要英雄得多!”“秋岩,好多事一时半会儿来不及给你讲,等以后有功夫的,我慢慢跟你说说你老师夏涛公的厉害!”“秋岩,你真的,你跟你外公真没法比!你也肯定想象不到了!你外公厉害着呢……”“秋岩……”“秋岩……”

  但就在这七嘴八舌之中,在一旁宕机半天的夏雪平总算是忍无可忍:

  “行了!诸位叔叔阿姨,也再让我说句话吧:你们教育我和秋岩,无可厚非;但我还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这些在座的长辈,尤其是听了您各位的谆谆教诲,更让我不吐不快了。”

  “你问吧,雪平。”“雪平,你问吧,我们知道啥,我们今天都告诉你。”

  ……

  夏雪平咬着牙,用鼻子吸着气,眼中闪着泪花,又狠狠而冷冷地说道:“那既然我爸爸是这个组织的创始人,是这个组织当年在全国的最高掌权者,是你们每个人心里的神;那为什么这样的他,居然还会被人杀死?”

  一句话问出来,一桌人一瞬间,居然都安静了。

  而且,在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他们这一相互交换眼神、一低头、一沉默,夏雪平的情绪便更加激动了起来,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一番接一番:

  ——“这个你们说不出来,是么,那好,我再问你们:是谁杀了我父亲?或者说,是谁派人杀了我父亲?”

  ——“你们还不回答是么?那我再问你们:以他在天网当中这样的身份,他在被杀的时候,你们当初为什么不保护他?”

  ——“那他被杀的时候,你们当初都在哪?”

  ——“那他被杀之后,你们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距离他去世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们难不成是不知道吗?那么到现在为止,你们究竟到底在做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拥趸信徒,你们一口一个‘恩师’、‘夏涛公’地称呼他,可你们有为他真正做了些什么吗?不要告诉我,现在在这张桌子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自己,在一直寻找他被杀的真相?”

  邵剑英没说话,桌子旁坐着的齐翰柴晋宁等人没说话,在一旁站着的傅伊玫卢彦李孟强等人也没说话,但是夏雪平的这些问题,我其实都能想明白:

  夏雪平很早很早的时候,用不着艾立威的将死善言、用不着周荻和岳凌音对他们情报局工作的透底,她自己利用自己的能力手段,就已经从被天网威胁过的那些人的嘴里听说过,在这个国家、至少是在F市这里,唯独能做到把某些官员政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的,就只有这个叫做“天网”的神秘组织;无论外公是一个黑警贪官、还是因为政见不和理念不和挡了人家的道结果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好人贤臣,外公肯定是被天网给干掉的——并且以外公的手段,在这世上,真就没人能杀得了他了。而现在,邵剑英却告诉我和夏雪平,“天网”确实是外公一手建立的。

  那么,十九年前的真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外公精心设计让人杀了自己,要么就是天网背叛了外公——这句话哪怕是放在一个幼儿园孩子的面前,估计都能知道哪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而这种可能性的佐证,正是邵剑英他们此刻的沉默。

  “来说说吧,各位爷爷奶奶,我外公到底是不是你们‘天网’派人杀的?”我也跟着夏雪平问了一句。

  那帮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们对这个问题依旧难以启齿,只有邵剑英,想了半天,才对我和夏雪平说道:“雪平、秋岩,你们俩先别激动。这件事情的情况其实比较复杂,我只能说的是,第一,我到现在也并不是完全清除恩师到底是怎么被人害的,在我脑海中也仅仅有一个大概;第二,杀手有可能是‘天网’派的,但并不是我和在座的所有人派的。雪平,自从你父亲遇害之后,我们整个组织的情况就变得很复杂了。我猜你们一定会觉得,我们到现在仍然是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整体,肯定会觉得现在我在这里坐着,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全国的情况搅动得天翻地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父亲用什么手段能够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使这样一个覆盖于全国的秘密组织能够有条不紊地运作,但是他一死,全国的‘天网’组织,就像是在一个人手里同时被放上天的风筝同时断了线一样,抓也抓不住、找也找不到,你看我们坐在这里像是很有排场的样子,跟你父亲当年建立的组织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所以,当年你父亲被害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派来杀手来杀他都是有可能的。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在查,雪平!而且,这也是我今天把你跟秋岩找来的原因:我们F市的组织正在朝着之前最辉煌的时候被重建着,现在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两个在本省一直游散在外的分部,已经有所表示,愿意回归于我们了;你是他的女儿,秋岩是他的外孙,你们如果能够加入我们,那么全国的天网成员都会慕名而来、一呼百应!到时候,别说是要彻查当年你父亲的死,你父亲生前未竟的事业,也能够得以继续下去!”

  夏雪平舒展开紧皱的眉毛,轻轻闭上眼睛,显然是陷入了思忖。而看着仍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忠厚长者模样的邵剑英,再看看周围这帮眼睛周围满是沧痕的老头老太太、正如出一辙地用着侥幸还带着点儿胆怯的期待,注视着我和夏雪平,我的心里一时之间,有点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对付他们。

  人老奸、马老滑,邵剑英说的话很具有感染力和煽动性,起码对于二十岁出头的我的确是这样,但越是这样,我越怀疑他讲的每一个故事情节。并且,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处在童年和晚年的人,最不会骗人:小孩子不懂得这世上的道理,而老人们会把任何情绪都明显低地摆在脸上。邵剑英的话说的是天衣无缝,但在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我都在观察桌上的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同时,他们这帮天命古稀之人,也在看着我和夏雪平,就像看着两只随时会爆炸的煤气罐一样,尤其是当邵剑英说到他们并不清楚我外公究竟是被谁杀死的时候,不少人脑门上已经开始冒出了冷汗,患了帕金森的那几位,手更是在这个时候颤抖得厉害。

  最扯淡的是,刚才在十几分钟之前,李孟强还说先前他想杀了我没杀成的事情,现在你邵剑英就想着用真情要招揽我入伙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好糊弄?那么,要是这都是惺惺作态的话,他先前讲过的所有故事,以及他说什么我外公堪比平清盛、朱元璋这些话,就都有可能是假的。

  那么,这老爷子想得到的东西,就不是我和夏雪平的入伙,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

  “呵呵,又是‘血统论’……”我故意戏谑地笑笑,“在局里的时候吧,人家都说我何秋岩从警校毕了业直接能进市局重案一组,靠的就是我是夏涛的外孙子,沾了亲戚血缘的光儿;能当上风纪处处长和重案一组代理组长,靠的也是我是夏涛的外孙子,因为老祖的名号,大家都让着我;刚才您的干闺女这帮人没揍我,说是也是因为我是夏涛的外孙子,才对我这么客气;现在您让我加入天网,我操,还他妈的是因为我是夏涛的外孙子。行,我何秋岩现在就算是不要脸了,走哪都得靠着我外公吃上一辈子,您各位爷爷奶奶,还有老邵大爷您,不嫌弃我何秋岩是个刘阿斗;但咱说天网要干的事业,咋的也得有点真东西才行吧?夏雪平倒是无所谓了,她都能徒手杀死两头狼,那我呢?况且,咱们接下来那可是跟整个警察司法系统和国家体制在对抗、搞纵横捭阖;咱们还要号令全国的天网,把整个组织拉回以前的建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整不好夏雪平都吃不消。而且我再问您几位一下,咱们这个天网,现在除了这栋不知道在哪的楼,除了您各位活祥瑞,咱们天网还有什么?我是不知道当年按您各位说的,我外公把它建立到最辉煌的时候,整个组织什么‘联合会’一共有多少人,要是就这些,勉强加上现在还在那边那屋看着方岳的那几位,呵呵,都用不着别的,市局直接把防暴组派来,就能将你们一锅端了。”

  “孩子,你这个可真小看我们这几位老古董了。”柴晋宁老太太带着几分骄傲地看着我,“我们这些人,当初也都风光过的,而且在各个单位跟警院里面,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别的我不敢说,只要我们一号召,我们当年的那些部下跟学生,也会一呼百应!红党不是有一句话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到时候,我们的局面可就不像今天这么寒酸了,那将是大好的光明!”

  “不是我故意寒碜您啊,奶奶,您看看,就今天这一桌饭菜,跟我元旦的时候在咱们局赵嘉霖她家、还有前不久我刚在蔡励晟他家吃的饭,都没法比较。您还说找学生和曾经的部下来——我不知道您哪位认识姚国雄和郑睿安这两位的,这两位大哥大姐现在也是重案一组的刑警,前两天我们出去办案子,他们俩就说自己曾经的老教官说是要给自己介绍‘兼职’,我没弄错的话,他俩说的应该就是这事儿吧?您各位可知道,这两位可是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的?就他们这么嘴刁,您几位,就给他们吃这么一桌平时在盒饭里吃到了都得倒掉的菜,他们真的就能跟你们提起搞事业?”

  “小何,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这啥意思?你个小小孩儿家的,是吃过见过,咋的,拿这两口吃的埋汰各位爷爷奶奶呢?你知不知道这对于我们,多少年了都没吃过这样的了;你要是嫌弃,也不想想我们都已经吃成这样的,还能想着给你妈妈订个生日蛋糕呢?”齐翰第一个面子挂不住,愤怒地看着我。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都跟着掺和了起来。

  我在场面控制不住之前,抬手抱拳:“您误会了,但我的话要是气着您几位,我在这道歉了。我是不懂事,但我再不懂事,我在风纪处和重案一组干的这么小半年我也知道,搞组织、做事业,没有钱根本不能成事;何况——我是到现在也不知道天网具体准备干什么、所谓我外公‘未竟的事业’到底又是什么,但我觉着,接下来整不好,你们指不定啥时候就得跟蓝党的人发生点摩擦。在吃上,天网就比过人家,在其他的方方面面,你们又要怎么办呢?除了蓝党还有地方党团,还有红党;政客们之外,还有财团呢,就比如我刚才说的赵家的‘明昌国际’,还有黑道大哥张霁隆的‘隆达集团’、车炫重的‘太极会’;退一万步讲,像邵大爷刚说的那两个天网在Y省的分部,你们怎么就这么敢认定,他们要归附于你们各位?我刚才说的这些团体,你们是觉着他们也像你们一样穷?就你们天网干的这些事情,保不齐要搞盗窃、绑架、暗杀、勒索、渗透、刺探,这可都是奉献极大的技术活,我不说这里面具体需要哪些设备、需要训练什么样的人手,起码得有枪有子弹吧?刚才就卢大哥和伊玫姐把我和夏雪平逼来的时候他们手里的枪,每个月上枪油、换弹簧就得是笔花销,不是么?然后,你们天网是不准备建立自己的医疗系统么?咱不说像人家隆达集团自己就入股了一家私立医院,你们起码得伤口处理、摘子弹、缝刀口,再加上消炎感冒退烧和破伤风处理也得有吧?这要是再死了人,孑然一身的倒还好说,有家带口的,不得给一笔安家费?你们也别这么看我,邵大爷他现在是咱们市局的总务处处长,他身边的这些骨干都是总务处和后勤办公室的,这些事情我在这提,那算是班门弄斧,他们比我清楚——我估计您各位手头也不宽裕吧?要不然您老几位也就不用因为退休金和补助骂街了。想接着完成我外公‘未竟的事业’,各位爷爷奶奶,还有邵大爷您,您手里头还有啥啊?”

  “还有你,还有雪平——以及恩师留下的东西。”邵剑英这才总算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什么东西?”夏雪平接过话柄,立刻抬起头来,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雌狼一样,死死盯着邵剑英。

  “‘三大神器’。”

  我差点没被这四个字“雷”死——尤其是听着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的嘴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中二病式的用词:“我说邵大爷,您别说您‘天网’自个的唇典行么?还‘三大神器’,我外公是日本天皇还是孙笑川?三大神器您去隔壁岛国自个要去呗,找我俩干啥?”

  面对我的戏谑,邵剑英则是一脸正经:“当年恩师在世的时候,正因为他手头的这三样东西,‘天网’才能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而随着他的被害,这三样东西居然瞬间消失,也正因为如此,全国的‘天网’组织才能在一夜之间四分五裂,然后一半蛰伏静默,一半到现在还在暗地里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谁都想得到这三样东西,所以,在天网待过的人,都喜欢管这三种东西叫做‘三大神器’。”接着,邵剑英看看我,又看看夏雪平,严正又缓慢地说道:

  “这‘三大神器’,分别是:

  第一件:全国天网成员的完整详细名单与资料——当年你外公活着的时候,就把我们分成了好几个分支,每一个分支的内部架构,都经过了严密的设计,有一套分支内部人才知道的暗语和身份确认方式。比如,在这张桌子上的我们诸位,小指上所戴着这枚戒指,就是当年我们在承天门前跟那帮暴乱份子对峙时候用的佩枪,这些佩枪被我们高温融成了铁水,然后锻造成了戒指佩戴在身上,作为分辨彼此的信物——要不是我们经过了这么些年的相互探底,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这条分支上都有谁、也都不敢确定跟自己每天打招呼的、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一辆冲锋车里的同事到底是不是天网的兄弟;但是据我所知,你外公是留下了一份完整名单的,那个东西我曾经见过。找一个接班人接替自己的事情以防不测,以恩师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没提前想过,那么这份名单也应该会留下的,如果我们有了这份完整的名单,全国的天网老人儿,都得听咱们的;

  第二,全国范围内所有公务员和政客的要害资料——天网从刚成立的时候,就对全国范围内每个行政机构和事业单位副科级以上的公务员,和红蓝两党在全国的每一个市级以上组织的‘委员’、‘代表’及以上人员,都做了资料搜集和整理分析,并且把其中每个人最隐私最致命的东西,全都编纂成了册子,并且,应当是制成了电子版,但是,没有备份,只有原版,就在恩师的手里;我们当年能够对付得了那么多的官员政客,靠得就是这个,恩师身死之时,好多人好多事情还没处理呢,而想当年的那些人,在当年最年轻的,现在怎么说也都得当上个市长、局长、部长了,我猜这份东西应该还在,而且,只有雪平你能拿到,或者,恩师把这东西留给了秋岩也说不定……”

  “哈哈哈……”我摇了摇头,拍了拍夏雪平的手背,“欸,夏雪平大人,我外公有给我留下啥玩意了么?”

  夏雪平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俩都没打幌子,我外公确实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但是,有没有给夏雪平留下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可明面上,我还是继续拿邵剑英开涮:“唉,我说大爷啊,您这一口一个‘我猜、我猜’的,你是南岛那个主持人吴宗宪么?说得好像您比我外公都了解我外公似的……那第三个东西是啥啊?”

  说句实在话,对于前两样东西,到底有没有我是真的存疑:毕竟我听邵剑英讲的这些东西真的跟听神话似的;但是当他说出了第三个东西之后,我手心里的汗水立刻多了起来:

  “这第三样东西,是你外公名下的一个存在北欧银行的美元账户。”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硬是自己把话憋了回去,我看了夏雪平一眼,而夏雪平此刻听到外公的这个美元账户的时候,脸上并没出现她之前第一次听说时候的那种茫然与困惑。

  邵剑英看了看我俩,也冷笑了一声:“呵呵,没错,就是之前好些人念叨着的那笔钱,尤其是桂霜晴那个傻丫头,竟然打着要查你父亲生前贪墨的旗号公然在局里问你在哪——且不说查一个已经去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前的贪污状况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借口,至少在Y省,把恩师的名头污名化的行为本身就为人不容。”

  “桂霜晴,也是你们的人?”我又问道。

  邵剑英看了我一眼,但并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那笔钱有人说是一千五百万美元,还有说其实只有三百万的,还有说早就花没了、早就被人转走了的,实际上据我所知,那笔钱还在,而且在恩师去世之前,就已经达到了三千五百万美元——二十多年前的钱存放现在,保守估计,那个账户里至少应该有七千万的美金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搞到那么多的钱,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不知道;那里面应该有从被我们逮到的贪官嘴里吐出来的赃款,但是积累三千五百万美金,也并没有那么容易。这笔钱在恩师的名下,但他生前并不是拿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全国的天网成员的经费和补助,甚至遇上某些省市克扣工饷、或者有谁遇到了难处需要钱,他也会从这笔钱里拿出来给对方救急。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咱们天网会有这么多人、铁着心跟你父亲一起干的原因。秋岩,雪平,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三样东西拿出来,交给我们。作为报偿,雪平,恩师的事情,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秋岩,你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尽管跟我提,是要什么东西或是要谁的命,我都能帮你做到。”

  邵剑英的眼神就仿佛看透了我似的,他盯着我的时候,中间又对我朝着夏雪平瞟了一眼,然后又看向了我。我知道这老头所指的能帮我“要谁的命”的那个“谁”指的是谁,确实,在这一刻,我承认自己对邵大爷开的条件确实心动了。

  但即便是这样,夏雪平还是会对我失望的,或许会更加失望。如果夏雪平的心不在我这,杀了那个人又如何。

  恰在我天人交战之际,夏雪平也看向了我,她的双眼看似无神,但是这一刹那间又似乎包含了好些内容,复杂到让我猜不透她想跟我说什么。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对夏雪平眉毛一横,心里虽然带着颤抖,但我还是打起了精神瞪了夏雪平一眼:“你看我干啥啊?你瞅瞅,人家邵大爷挺为咱俩着想的么这不是?”随后我又跟邵剑英说道:“照这么说来,我外公留下的这三样东西还真是‘三大神器’,这要是但凡有一样在手,对于当下两党和解后的体制都是要命的。只是邵大爷,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外公一定把这三样东西留给了我和夏雪平、或者说你怎么能笃定我俩一定能把这三个玩意给拿到手呢?因为虽说我岁数小,但我可记着十几年前,我外公被杀的时候,他可是一个人去外出了,说是自己要去执行什么任务,见什么人,独自出去的,一个人都没带,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有可能要被人杀;而要如果照这个思路往下理,他有没有可能在死之前,已经把你说的那三样东西毁掉了?”

  这时候,一桌子的老头老太太,也都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邵剑英,看来他们心里也没个准谱。

  邵剑英迟疑片刻,才说道:“你外公生前写过一本日记。表面上看似都是关于生活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他遇害之前半年,有一天他跟德达说过,如果他遭遇到了什么不测,他的那本日记将能继续维持着整个组织的运作。”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外公他把那本日记交给了老佟大爷,然后你们就因为这个,杀了佟大爷,是吧?”

  邵剑英直言不讳道:“对。”

  我点了点头,又斜眼看向夏雪平。夏雪平抿着嘴唇,低着头,眼珠却在不停转着。

  “日记里写明了他留下了那三个东西?”我追问道。

  “并没有,不过我们这的柴大姐、先前不知道被什么人在你外公家击杀的詹俪芳,以及你……以及另一个分部的负责人,都非常熟悉你外公写文章的手法和写字时候的书写习惯,早在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就会用一些与正常语序和逻辑相悖的病句、一些同音字、错别字、异体字和倒下笔来传递特殊情报信息。经过仔细翻阅,我们这帮老花眼、白内障,总算是在里面发现了一些秘密:在日记里面,所有带着‘心’字,如‘思’、‘想’、‘总’、‘念’这样的字,中间卧钩上的那一点,恩师都用一个小空心圆来代替;所有的‘回’字,里面的‘口’都写成了一个‘田’,而所有的‘合’字下面的‘口’,里面都加了交叉的一撇一捺,写多了一个‘乂’字。按照我们的理解,‘回’字正像个庭院,恩师当年的老宅,正好是座改建的四合院;而他这辈子最上心的两件事情,其一就是天网的事业,另外一个就是自己的家庭。这还不算结束:接下来最有趣的是,我们发现,在恩师的日记里,所有的‘夏’字中间‘目’字的部分,倒数第二个横那里都多了一个短竖,‘目’里面有一个‘田’字;所有的”雪“字下半部分,都写成了一个缺了第一笔竖的‘田’字;而所有的‘平’字,恩师都把那一点一撇,写成了两个小‘十’字,正像两只眼睛一样。所以,按照我的理解,恩师一定是把这三样东西放在了老宅,藏在了某个秘密的所在,而能发现这个所在的人,只有她的女儿夏雪平。”

  “哼,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我根本不知道。”夏雪平冷漠地看着微笑着的邵剑英。

  “雪平啊,你可真任性,从小你就是这样,你父亲和你妈妈都拿你没办法,后来替你父亲照顾你的我和德达也都这么觉得。你要是一个月之前这么说,哪怕你带着秋岩回了一趟老宅、还去取了不少东西,这么说的话我也能相信;可现在你是真的骗不了我了。就在前不久,这个一月月初的时候,你应该是在你现在住的地方收到过一份UPS的快递包裹,里面有匿名者寄给你的来自加拿大丰业银行的两张银行卡,不是吗?两张银行卡其中一张是给你的,据我的的调查,从今年起,这张卡上每个月都会定期收到2000美元——而这笔钱,应该就是从北欧银行的账户里转过来的。我估计,这张银行卡,应该就是你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在你刚怀上秋岩的时候,就已经给你在丰业银行办好的。”

  “你行啊,夏雪平,每个月2000美金,你还真是个富婆。”我带着一身寒气跟鸡皮疙瘩,故意向夏雪平半揶揄地说道。

  “你用不着羡慕,秋岩,就我们所查到的,还有另一张银行卡是给你的,里面每个月都会给你打5000美金。我估计是恩师当年觉得,他应该在你上大学的时候给你留些什么东西,你外公活着的时候,最希望你能当个建筑师、数学家或者画家,他应该想不到如今的你还是当了个警察。一个月5000美金,你就算出国留学,生活费也是绰绰有余。从今年起,一个月给你们母子俩自动转账七千美金,我想这些钱对于那笔存在北欧银行里面的钱而言,根本就是个零头都不到,倘若能拿它来给大家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若是再加上先前我提到的名单和官员档案,我们天网,就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人敬畏的天网!秋岩,你不是问我,我有什么底气能确保那两个出走的分部一定会重新回归么?你和雪平,还有这‘三大神奇’,就是我的底气!”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包裹的?”夏雪平瞟了我一眼,又冷冷地看向邵剑英。

  “很简单,那天给你送去快递包裹的那个UPS小工,其实是我刚从分局招徕的一个新毕业学警假扮的。真正的UPS快递,最开始是送到市局去的;好在那几天,秋岩他在忙着案子,没时间去传达室,于是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包裹,所以我就派人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之后,把包裹给你送去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能叫准你一定会知道那笔钱的存在。”

  “那你干嘛不自己觅下银行卡呢?这不也是不少钱呢么?”夏雪平故意讽刺道,“从这个月月初起,你一点一点攒好了;三百万也好、一千五百万也好、七千万也好,只需要过个几百年,这些钱不都到你们的手里了么?天网大业、千秋万代,我相信你们能有这个耐心。”

  邵剑英已经听出来夏雪平心里有气,却依旧岿然不动地微笑着:“这笔钱,毕竟是恩师留给你的钱,我和在座其他的人,怎么可能拿?但是,雪平,你要知道,这笔钱并不完全属于你父亲,这是属于天网、属于大家的财产。”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该不该相信邵剑英的话了,但是七千万美金这个数字,已经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就像某天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个饿鬼在路边见到光亮后捡到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一看居然还是个金馒头,但问题在于这个金馒头没法嚼、没法咽;想去金店钱庄换钱,所有能换钱的地儿还都打烊;想丢掉还舍不得,捧在手里特别烫手,手指头都能烫出泡来;而正犹豫的时候,路对面已经走来了一帮饿鬼歹徒,他们也已经盯上了这个人手中的金馒头。

  “呵呵……好一出‘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戏码!我说句不中听的,邵大爷,没我外公,这笔美金跟天网有个毛关系?”我又无助地转过头看了看夏雪平,尽管我还在试着故意很戏谑地跟夏雪平闹着别扭,此刻我手掌上的寒凉,却已经冷到背后去了;但越是紧张,我越得把气提起来:“我的夏雪平大人,我说你可真行啊,这你都不告诉我?我那张卡啥时候给我啊,这可真是我外公留给我的。”

  没想到夏雪平这时候却转过头冲着我,旁若无人地眉毛一扬,嗔怒地看着我:“我就不给!你在这段时间你对我啥样?还好意思管我要?”

  旋即,她又冷冰冰地看向邵剑英:“所以你其实把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请来,就是想从我跟小混蛋这儿要这么几样东西的,对吧?”

  “雪平,你别这么说,你误会叔叔了……为了我对恩师绝对的忠诚,我是真心想你好,想你和秋岩都好。我并不是想利用你们,若不是这样,先前艾立威联系四大杀手每次准备杀你之前,我也不会给你投匿名信提醒你……”

  “是,我知道之前那些提醒应该都是您发来的,之前苏媚珍把美茵绑了、咱们查恐吓信喷墨和打印纸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匿名提醒都是从你那办公桌上的打印机里打出来的。这个我谢谢您。但您其实和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们自己应该都没发现,在您的故事里,其实还存在一个漏洞?”

  “什么呢?”邵剑英不以为意地看着夏雪平。

  但接着,随着夏雪平所说的话,邵剑英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了:

  “您和各位口口声声说,你们当年的天网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却又说不知道我爸爸是被谁杀死的,您刚才又说猜得出来——那好,我就权当做,杀死我父亲的那一帮人是早就叛出天网的一批人,或者他们拥有跟当年的天网同样的能力,他们可以在你们这张‘网’下隐藏自己,然后躲开,让你们查不到他们;但是,我父亲必死无疑的事情,在你的叙述里,他自己都能料定,你们这些成天在他身边听他指挥的人呢?你们真的全然不知道?他当年去执行那个所谓的‘任务’,见那个神秘的人,是他自己只身一人,他没叫任何人陪着,但你们这些人,真的就这么听他的话,连保护都没保护的?其实当年发生了什么,我猜您各位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哪怕你们没有确实的证据!这么些年了,秋岩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对我父亲有绝对的忠诚,但是这么些年里,你们都在干嘛呢?为什么不马上找到那个杀了我爸的人、和后来害死我妈跟我哥我嫂子的人,把那些人杀了给他们报仇?而且,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有一个伟大的事业,如果成就了这番事业,咱们当警察会比现在过得好很多、至少你们自己会比现在过得好很多,对吗?可是既然这样,你们又为什么不保护好我父亲,你们为什么会让他死了?”

  这次,不仅邵剑英,其他的人也都被问住了,连站在一旁的卢彦傅伊玫他们也跟着叹着气。此刻,他们的脸上除了一直带着的胆怯与亏心,还有一层无尽的悔恨。

  “雪平,你要是这样说……邵叔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跟自己当年的理想、当年的同志们的诉求越走越远,你认为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背叛?”

  “你闭嘴吧!”夏雪平终于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后迅速转过头,又低下头张着嘴,轻轻吸着气,接着,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低落到大腿上,然后她昂首抹去了继续渗出的泪水,抽啜两下以后,声音恢复了平静的冷峻:“你也配说背叛?让我来说说这事情的真相吧,邵叔,我刚从你讲的故事里面读出来的——二十几年前,海外的那些颠覆份子联合了南岛的蓝党和地方党,策划在首都搞动乱,为了平息这场动乱,我父亲确实组织了一帮人,成立了这个组织;但是,仅仅三四年的时间,随着过渡政府时期红党的倾颓、蓝党的强势和腐蚀,以及整个国家的开放与变质,你们这群人,也开始失去了真正的信念和理想,变得堕化了……”

  “雪平……别说了,我们……唉!”齐翰最先打断夏雪平的话。

  夏雪平没予以理会,继续说道:“就从你们刚才的话里,我听到的并不是一帮要改变国家的人,你们当年只是爱财、爱权、好面子,你们享受着可以肆意滥杀和威胁别人的过程,你们享受那种可以在暗中让别人畏惧、并以此控制他人的权力!但这些,这些被曲解化的、所谓的我父亲的理想,这些只有你们慢慢产生的自私的所谓的诉求,都跟我父亲的想法背道而驰!他开始发现了你们不再可靠,而你们,也越来越不希望受到他约束……”

  “行了,雪平,别说了……”坐在我身边的柴老太太,脸色又红又青。

  其他人,也都不敢再直视夏雪平。

  但夏雪平依旧把她的话咬着牙说了出来:“真相就是:我父亲夏涛的死,其实是你们所有人对他进行的一场合力谋杀!”

  “够了!雪平!唉……你别说了,够了……”邵剑英满脸惭色,而且也是瞬间泪流满面。

  “哈,你也哭了么,邵剑英?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说,我说得哪点不对?你们各位现在都已经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了,就算是最年轻的几位,包括你,邵叔,到了今年也该退休了。可你们还偏要来做什么该死的‘天网’,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省厅给你们拖欠工资、当下两党轮替的政治环境对你们的待遇不公平,也不完全是你们心里过不去那道和流浪汉、乞讨者一起去领救济金的日子,你们是在后悔!我父亲死了之后,天网的迅速沦落,跟你所说的那三样东西真的有关么?人没了、联络不上了,明明可以再去吸纳招揽;钱没了,Y省省内缺少可以被勒索敲诈的贪官么——成山在秋岩面前自杀的事情,才过去几天呢?不,都不是,是因为你们缺乏一个真正像我父亲一样的人,既能要求自己跟你们,又有能力和威望领导你们的人才对吧?而你们,你们各位在我父亲死之后曾经过得多快活,以为我年龄小就真的不知道?柴阿姨,你家里到现在还藏着几颗当年多尔衮摄政时期从关内夺过来的明廷的宝石吧?当年的传闻中就说有人得到了十颗宝石,后来这十颗宝石居然在黑市上出现了、且被人迅速卖到了法国,而恰巧那个时候,你的家里遭了贼,你当我没看过案件卷宗?齐叔叔,当年挪用公款八十万新政府币抄国际期货的事情,你真以为没人记得了么?而邵叔,当年有人组织威逼交警队女交警出来应召卖淫,还陪省厅跟中央警察部上峰大员睡觉的地下黑色产业链——甚至还有人对我动过心思,其幕后老板,应该是您吧?只是你们最后把这些事情都没做成,所以,‘如果夏涛当时没死就好了’,你们各位现在心里一定在想这件事,我没说错吧?”

  夏雪平话音一落,除了坐着轮椅、拄着拐棍的,还有邵剑英自己,其他在餐桌旁能站起来的都站起来了: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你倒是教训起我们来了是吧?”

  “可不是?我们今天好吃好喝供着,没对你们母子俩不礼貌,你们俩倒好!小的先埋汰咱们,大的又来呵拢我们!夏雪平,你个小娘们儿的亲爹在的时候,都没敢这么跟我们说话你知道吗?”

  “对啊!再说了,就凭你母子俩干的脏事儿,还好意思骂我们?母子乱伦!猪狗不如的东西!”

  “丢人啊!儿子跟妈妈发生了夫妻之实,你自己先合计合计自己吧!老夏的脸面都被你俩小辈丢尽了!还有脸说我们!”

  ……

  “都他妈的闭嘴!”在他们这些自己吵到每个人可能马上都得需要一瓶救心丸的时候,我一拳砸在了桌面上,“操!就这几句话,就给你们这帮老逼灯说急眼了?那看来夏雪平真猜着了哈?来,来,接着骂!不就相互揭短么?骂吧!一桌人加一起都快一千岁了,还他妈要搞什么‘天网’的事业,水平都跟街边撒尿和泥的小孩儿似的!来吧,接着拿我和夏雪平这点破事儿骂!还想要不要你们的东西了?来,骂啊,继续!骂急了,你们看着的,什么他妈的‘三大神器’,我保证你们在咽气之前连个影儿都看不到!骂吧!骂啊?”

  这帮老不死的家伙们听着我的话,聒噪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随后邵剑英擦了擦眼泪,摘下了眼镜,说了一句:“行了,都少说两句吧”,这帮人终于又坐下来,气呼呼地看着我和夏雪平。

  “该发泄也发泄了,该推理的也推理完了。雪平,你……其实按照你这么说,也确实说得没错……但并不是我们合谋,我们只是……只是对恩师当年的危险故意无视罢了。而且,确实,我们也都很后悔。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人总得有个救赎的机会,对吧?只要你把那三样东西交出来,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让那两个最大的分部回归到天网里面来,我这话放在这里:到时候你杀我,拿我的血液去祭奠恩师,你还有秋岩,你们母子俩来领导这个‘天网’行不行?”

  “干爹!”一听这话,傅伊玫突然紧张了。

  邵剑英激动地抬手指向傅伊玫的鼻子:“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夏雪平冷笑一声:“嗬,到现在了你还在演……我夏雪平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能够真心实意待我的屈指可数,我认了。叔啊,你可真伪善!”

  “你愿意怎么看我,你随便吧,雪平,但是眼前这件事我必须做。就当这次叔叔求你了,你把那三件东西交给我,好不好?”

  “我还是这句话:我不给。”夏雪平双目含泪,神情凛然道。然后,她侧目看了我一眼。

  接过了夏雪平的余光,我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那行吧,你不给,那我给。”

  夏雪平根本没多反应,转过头直勾勾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给-我-给’。怎么?你这才四十岁出头,耳朵已经比在座这些六七十的人耳朵还背么?”我咬着后槽牙看着夏雪平,“刚才故意气谁呢?外公给我的银行卡!你还要留在自己手里,你不给我你要给谁啊?啊?是要给你那位周荻周先生是吧?你可真行,夏雪平!呵呵,反正,刚才邵大爷说的那三样东西也,不是全都在你那儿!你不是伙着周荻那家伙骗我么?我其实也骗你了!咱们俩回去外公老宅子那天,我也从老宅地下室的书架里,顺走了一本书,书里藏了个优盘,我一直没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

  “秋岩,你这种事居然能瞒着我?”

  夏雪平这次冷冰冰对着的那个人,是我。

  “对,我就瞒你了。我早就受够你了,而且我比你想得明白!姥爷都死了将近二十年了,这么些年你查到什么了?而且你怎么就走不出来?因为一个二十年前的悬案,你害的我们家支离破碎、还得我跟美茵从小受欺负,还过了那么一段颠沛流离的穷日子——我早他妈受够了!而且邵大爷和各位爷爷奶奶说的对啊——当然你们几个刚才骂人的那一part除外——人家有能力有人手,能帮你去查外公死的真相,你凭什么就非得不听?我觉得邵大爷开的条件没毛病!”说完,我又看向邵剑英,“邵大爷,您听着,不就是什么名单和什么资料么?这东西我交了!但是事先说好:我也不知道外公那优盘里面内容是个啥,这阵子我一直忙案子,没看过,有啥东西得你们自己看。其次,不就是天网么?我也入伙!被人看扁、任人欺负的日子我过够了!但我还一个条件:等拿到我外公的那笔钱,无论总数有多少,我要分一半。”

  “何秋岩,你他妈狮子大开口啊!”卢彦听了我的话,下巴差点脱臼。

  “怎么着?不愿意给啊?我说你们几个先前差点杀了我,就因为我在电话里听见你们可能是去哪干什么活了、是全谁入伙还是去杀谁了,然后因为这点破事就要灭我口,李孟强他妈的差点勒死我!我还没跟你们追究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而且!我因为我外公的死、和你们天网的存在,我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这钱我拿一半,是不是理所应当?你们要是小气,不愿意给,那行,当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

  “秋岩,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你怎么会这么贪?你可真让我失望!”

  夏雪平痛心地看着我,并说着对着我的胸口猛捶了一拳。

  这一拳,把邵剑英和着一桌子老头老太太都看傻了,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这帮人,又都端起了一副长辈架势,开始劝慰起夏雪平来:

  “这是干啥啊……唉,亲妈哪有对孩子打得这么重的?”

  “孩子,没事吧……哎哟喂,你说你们娘俩啊,本来我们还说关系好得有点令人不齿了,这因为咱们几个闹成这样……这啥说法啊这是……”

  “雪平啊,你……你别火气这么大……秋岩还是个孩子,不太会说话你生啥气……”

  我缓了缓身上的疼劲儿,恨恨地看着夏雪平,冲着她吵嚷道:“啊欸——这一拳打得爽吗夏雪平?你爱怎么失望就怎么失望,我管不着!你现在也管不着我!你除了能打我这么一拳……哎呀……你还能怎的?呵呵,我贪?我顶多贪财!你呢?话说你以为我对你就不失望么?你明明都有了我了,你还跟情报局那个周荻……算了,当着一堆爷爷奶奶面前,你夏雪平的那点儿破事儿我都不稀得说!反正我是想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不会骗人的、最不会让人失望的就是钱!我就贪了,怎么啦?除了钱以外,其他的都是假的!管它三百万、一千五百万还是七千万美金,只要能拿出来一半给我,呵呵,我坐吃等死花一辈子也花不完啊!之前我当警察、念警校,为了是让你夏雪平对我认可;现在就你这样,你的认可我也不稀罕了!莫不如拿一笔钱,再辞了警察工作,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去!”转过头来,我立刻对邵剑英说道:“邵大爷,咱也不扯别的了,您放我回去,我现在就回市局宿舍把东西给你取来,您看怎样?”

  “不对!”邵剑英还没发话,李孟强此刻先绷不住气,一步走上前来:“‘堂君’,各位‘元老’,我必须得说句话了:这里面有诈!何秋岩这小子不可信!他在骗你们!您别听他瞎掰,他指不定跟夏雪平合起伙来,在憋着什么坏呢!”

  李孟强说完,警惕地眯着眼睛注视着我,这让我心头不免一惊,手心的汗,把手里的东西都沁上了。

  ——而我手里的东西,就是刚刚夏雪平一拳揍在我右胸口上的时候,从她手里递过来的。

  实际上,她这一拳揍过来的之前,我就趁着邵剑英他们几个不注意,跟夏雪平在一起交换了好几个眼神,我俩在桌下也有不少小动作,按理说我旁边的柴老太太和夏雪平旁边那个梳着中分的老头子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一桌饭菜上,而我和夏雪平又都被挡着,站在边角处的李孟强等人应该发现不了什么;刚才夏雪平一拳打过来的时候,我也早就迅速地抬好了手,在刹那间等她结实打过来之后,忍着疼先捂住了她捶中的地方,然后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手心一握再在她的拳头末端处一接,顺利接住了从夏雪平那拳头里递过来的东西。在这一拳以前,其实我还挺担心,我担心夏雪平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别真的以为我刚说的那些胡乱话都是真心肺腑之言。

  但其实我到现在也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从她手里递过来的这小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我只是知道,这肯定是刚才在走廊里的时候,意外地卡在她鞋底上的一个金属小物件,而刚才在进屋不久坐下之后,她又趁人不备从鞋底上取下来的。此时此刻,我只能将这玩意在手里攥着。

  ——难道这一切,都被李孟强瞧出端倪了?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刚才我和夏雪平真就白折腾这么一通了……

  但我仍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望向李孟强,可一时之间似乎又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对付。

  “你说对了,李孟强。”夏雪平面如冰霜地抬起头,“这就是我和他设计好的。,他说的什么你们千万别信。最好你们再叫俩人过来,把他帮我摁住了,别让他把东西交给你们的‘堂君’。”

  邵剑英看了看夏雪平,举起酒盅抿了口白酒,又端在手中迟迟放不下去。

  “你闭嘴行吗夏雪平?”我冲着夏雪平恶吼了一声,又厌烦地看着李孟强怒叱道:“不是我说你啊,李师哥,你他妈了个逼的,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开枪打了你腿一枪,给你打瘸了,随意你他妈的到现在还记恨我呢,对吧?他妈了个巴子的,那天你大爷的差点勒死我,到现在我一活动脖子、颈椎这里还难受呢,我都没说什么,你倒是跟我这先挑毛病、告黑状了是么?你说我跟夏雪平串通好了蒙人,你是在哪听见了是怎么着?咱们就算是在天网里,自己人清算自己人也得讲证据吧?说起来,你们不是带人去过我家、翻过我的抽屉、还知道我和夏雪平的事情么?我和夏雪平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们应该清楚吧?你倒是说说,我跟夏雪平刚才吵这一架,哪块儿有跟事实不对付的地方?你再说说我懵你们什么了?”

  “我……我……”李孟强一下子变得支吾了起来,整间屋子里的气氛,也漂浮着一层难以掩饰的尴尬,连站在李孟强身边的卢彦和傅伊玫似乎都觉得丢人,各自朝着自己那边侧着迈了半步,离得李孟强站的稍远了一些。

  看样子,李孟强只是单纯觉着我和夏雪平刚刚这一架吵的有些莫名其妙而已,他应该并未看到我和夏雪平桌下的小动作。

  我心里的石头先落地了半块,跟着我说起话来,也就更有底气了:“你不是能说么,全局上下就属你李孟强口才最好、最能叭叭了!姓李的,你他妈的听好了: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我他妈宁可找机会,把那我外公留下的那个优盘一把火烧了,里面的东西让你们谁也拿不着!我这还没彻底加入天网呢,你就这么整我,这我要是真跟着你们干,你是不是指不定哪天得在我背后打黑枪啊?”

  “我……我就是怀疑你有问题!你怎么这么一会儿,是又要加入我们、又要上交东西的,你这转变得也太有点牵强了;这会儿你又说要回市局,我看你纯粹是憋着劲儿准备搬救兵!”

  “嘿,我被你们堂君给说动心了还不行?再说了,我这转变得牵强么?”我指了指夏雪平,对李孟强和在座的所有人说道,“我现在已经跟她夏雪平没关系了,从母子到别的什么关系的,也都终止了;我现在在跟副省长的女儿交往,这个事情我想在座的这些爷爷奶奶们不见得知道,你李孟强天天在局里晃悠,你能不知道?我现在跟蔡励晟的女儿谈恋爱,那蔡励晟的女儿,那是那么好相处的?我可不想被人家当成个吃软饭的,并且在人家女孩子跟我闹脾气的时候、我连一件像样的首饰或者皮包都给她买不了——我需要钱!这个理由跟你们天网的光辉理想比起来确实没那么高尚,但是这理由并不虚假吧?我说你们这可真有意思!邵大爷劝着让我加入天网,我真想加入了,你们这又觉得我使诈……”

  “秋岩,这样吧,”邵剑英思考片刻,对我说道,“你就别出去了。其实我们这儿还有更舒服点的住处,待会儿我会安排人带你和雪平过去。至于你要拿的东西,你告诉我它在哪,我派人去给你拿不就好了。”

  “我操……”我叹口气,转着玻璃板,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摇头笑了笑,“所以其实你也信不过我,邵大爷,您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大话大词,到最后您跟李孟强的见识一样?您是真不想让我在那笔海外美元里头分一杯羹啊!抠门承认自己抠门!我要是告诉您,那东西放哪我记不住了,您准备咋办呢?”

  李孟强一听我这话,立刻满脸露出得意来:“堂君,您看见没有?呵呵呵……”

  “你他妈的笑个屁啊李孟强?前一阵子我又是忙活罗佳蔓的案子,又是对付上官果果跟万美杉的,你别说我收拾我的家伙什,我连沾枕头的时间都没有!打从我搬东西回到宿舍睡到现在,多少天了这都?鬼才想得起来我把那东西放哪了!换你你想的起来?”我转头又看看邵剑英,“再者说了,我最近除了跟着国情局查你们之外,没啥特别的案子,这事儿全市局都知道,我在宿舍住的习惯是肯定要买食堂的晚饭和宵夜回寝室去吃、晚上雷打不动地去健身房待俩小时,这事儿整个市局也都知道;我现在没有要紧事,却就这么消失了、手机也被你们的人收走了,你说我们重案一组的人要是长时间联系不上我,他们会不会起疑心?反正您也大可让人编话,说我去哪玩了、或者是我跟蔡励晟他女儿出去约会了,一两个小时这么说还凑合,一天两天呢,您也准备这样?夏雪平倒是无所谓,反正她最近也不去十句上班,但您别忘了,您这还关着一个方岳呢,市局两天内失踪俩三级警员以上警衔的警官,这事情可难收场。”

  我说完之后,又看看夏雪平,而此刻夏雪平正对着我怒目圆瞪;但随后,她立刻对我连眨了三下眼睛,并对我迅速地瞟了一下我最手边腰带处,然后又瞪着我。

  我心绪一动,心说这下坏了,刚才我嘚吧的这些瞎话里有一个大漏洞:我忘了上午有人来杀乐羽然的事情了。夏雪平刚才的目光所看向的我的左手边腰带一侧,正好是我平时习惯放手枪枪套的地方,我上午刚好开过枪。

  如果此时换我是邵剑英,我想关着何秋岩跟夏雪平,我完全可以利用这个跟局里报备说“何秋岩去秘密转移证人去了”,赵嘉霖那边没有何秋岩的消息,轻易不敢动地方,也不见得会轻易跟局里联系,毕竟局里有天网的窗户,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对何秋岩进行灵活的操控;同样,我是邵剑英,天网派人杀乐羽然,他现在却说“自己没要紧事”,但还一个劲地想回市局宿舍,这不是在使诈又是什么?

  ——但是,正在我暗暗懊恼不已的时候,邵剑英思忖片刻后,却这样说道:“这么着吧,孟强,你不是不放心秋岩么?你和……就你,小舒,再找俩仨人,陪秋岩回去一趟。”

  “不行!堂君,不能就这么顺了他的意思!他母子俩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了,万一让何秋岩这小子逮着机会耍诈,咱们就都前功尽废……”

  “拿到‘神器’最要紧!其他的事情,你还不会随机应变么?”邵剑英一改刚才的和蔼,严厉地看着李孟强。训斥完李孟强,邵剑英又对夏雪平说道:“雪平啊,你再跟各位长辈们一起吃会儿,待会儿我让伊玫和秦苒帮你收拾收拾今晚住的地方,安排你休息。”

  “对不起,我吃不下。”夏雪平横了邵剑英一眼,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那好吧。”邵剑英点了点头,继续招呼坐在餐桌上的其他人继续对着这一桌油腻的菜肴大快朵颐。

  “行吧……我领命,堂君!”李孟强似乎有点心有不服,但还是拎着手铐走到了我面前,给我重新拷上手铐后指着我的鼻子喝道,“你小子,可别寻思耍花招!”

  ——他们,难道不知道下午的时候在宿舍门口开枪的事情么?

  那看样子,下午派人来杀练勇毅遗孀两个的,应该不是邵剑英他们;而且下午那时候,他们都不在市局。至于是谁干的,是不是邵剑英所说的天网“那两个分部”的人,以后再说吧,这一晚上得到的好多信息都不是当下能细琢磨的,当务之急,是我得先把好不容易跟夏雪平一起演的戏给演完。

  我回头看看夏雪平后就站起身来,刚一出门,就又被带上了黑布头套,手铐脚镣一应俱全。

  “不是吧,各位阿sir,我这都已经要拿我外公留下的东西当投名状‘靠窑挂柱’(入伙)了,你们还要给我这待遇?”

  “哼,你现在也不是真的‘进绺子’(跟我们一伙)了,我还是会觉得你小子会使诈。连上官衙内都能对付得了的人,我们必须得防着,换成你是我的话,你说呢?忍着点儿吧!”

  随即,我的眼前一黑。但在头套下的我侥幸到忍俊不禁,毕竟他们这帮自认心思缜密的人,只是把我的眼睛挡上了,我的耳朵可听着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老丁。

  丁精武本来就跟我约好了要在健身房驯我,正好正好的:要么原本我还寻思着万一能在健身房偶遇小C或者其他什么人,但我还担心万一对方没看明白我正被人挟持、或者给小C或是其他人带来危险,那我该怎么办;如果老丁能在健身房接应我,那再好不过了。

  我被两个人在后面推着,跟李孟强舒平昇和另外三个年轻男警员走到了刚才吃饭的宴席厅门口右边的一个门口,耳边响起了老式钢条拉门被拖拽时候发出的特有的那种“吱嘎-吱嘎”的金属摩擦声,然后我们上了一个类似电梯的东西,那电梯启动的时候,附近或是上头的电机噪音特别的大,而且这个电梯也特别的慢,少说得用了一分钟,我们这帮人才从楼上成功下了楼。

  整座大楼里也是冷得刺骨,外面要不是狂风大作,实际上室外的温度好像还要比室内更暖和一点,在东北的大冬天,能出现这种效果的场所,要么就是隔热做得十分不好的地方,要么就是室内摆放安装了不少没开工的大型金属器械;而室外的风吹起来来的时候,根本就是打着旋的,不是普遍冬天吹起来的北风、西北风或者东北风,旋起来的风速也是相当的快,这么一会儿我头上的这只套头罩已经把脸糊得快成了面膜;趁着这会儿工夫,我故意随意大叫了一声,“呵——啊!”只听得不一会,我的回声就在这周围几里的地方回荡了个不停;李孟强舒平昇他们倒也没管我,直接把我推上了车,车子开走,也果然开上了好几个上下坡和盘山路——看样子,邵剑英他们的基地果然应该就在山区附近。

  但究竟是北郊的七星山还是城南的菩提山,我真有点叫不准……

  “嘿我操!”正在我寻思的时候,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随后在我右前方的司机座那边的车窗摇了下来,在我耳边响起的,是李孟强骂骂咧咧的声音——所以现在,竟然是他在开车:“你妈的!他妈会不会开车?不知道给警车让路啊!我操你妈的……”

  没想到那个被逼停的车子的司机也骂了回来,而且回骂的话语还有点让人出乎意料:“Hey,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 Can't the police drive in this stupid country? Stupid!Stupid students,stupid colleges,stupid boss!And stupid cop!Piss me off,you fucking-shit cop!(嘿,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在这个愚蠢国家的条子难道是不会开车的吗?愚蠢的学生、愚蠢的同事、愚蠢的老板!还有愚蠢的条子!给我滚一边去,干屁眼儿的条子!)”

  而这一会儿,伴随着这个洋鬼子骂声,从大老远处传来的,是一帮细碎的学生们稀稀拉拉的喧闹声。

  洋鬼子一番鸟语,直接给李孟强骂懵了,于是李孟强只好悻悻地用着极其生硬的英语道着歉:“‘骚瑞’、‘哎木骚瑞’……”

  “Shit!Fuck you!”对方留下两句英文国骂,怒哄哄地上了车走了。

  “妈的……叫他神气的……”这时候,李孟强才又恢复了以往颐指气使的状态,关上车窗后恶狠狠地嘟囔着,然后又把车子开了起来。

  “哈哈哈哈……”等车子一开,我便立刻大笑了起来。

  “你笑个屁呢?”李孟强还没说话,那个令人讨厌的舒平昇却抢先开了口。

  “我笑你们几个没种呗。你们天网给自己吹得牛皮哄哄、无所不能的,怎么见着一个洋人老外就怂了?我刚还寻思你们能下车打他呢?这他妈要是在那个老外自己的国家,敢跟警察这么说话,早被警察开枪崩了!”

  “他妈的有你啥事?”舒平昇继续驳斥着我,但也不知道他是在替李孟强说话,还是在替刚才那个外国人说话:“这不不是他自己国家么?换成是你你敢对那鬼子咋的?小逼崽子,你敢对他怎的,第二天大使馆的人就得来找你你信不信?大家都一个逼样的,你说个哪门子风凉话!”

  “啊哈哈哈,那你们天网不还是不行事儿么!李孟强倒还好,舒平昇你呢?你刚才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倒来怼我了?也是,你对付不了洋大人,还对付不了我么?”

  “你……”

  舒平昇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憋了一肚子火的李孟强喝止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妈的烦死了……”

  他们几个被我这么一顿损,肯定是要分心的,趁着这个当口,我便开始琢磨起来:刚才从这洋鬼子的怒骂言语中,我还特意留神了一下“stupid students”这个词组,结合着大老远处学生们的喧闹,看样子这老外应该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刚从那张饭桌上离开的时候,我特意瞟了邵剑英手腕上那只浪琴表一眼,那时候的时间是差两三分钟到晚上九点,车子开到现在差不多也得快九点二十了,按理来说这么晚了,一般小初高中学校给学生们请的选修课外教应该不会在学校待这么久,除非这里是个国际学校……但问题是,在我们F市国际学校有好几所,而且七星山旁边、菩提山旁边也都各有一个……我再想想……菩提山旁边那个“F市雄鹰外国语学校”,应该是在圣诞节前就放了假;而这个洋鬼子这个点儿才回家、学生们又是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操场上,那就只能有一个可能:他们刚考完期末考试,现在正在回寝室,那么在这个时候期末考试的,只可能是七星山旁边的“同恩高中分校国际班”!

  七星山……只是我光知道这是七星山也没用,能关我和夏雪平、又能给邵剑英他们当成秘密基地的地方海了去了……隔音隔热又不好,有可能又有很多停工的大型器械,又能是哪?

  想了想,这时候只能侥幸地趁着车上的人不注意,用大拇指抚摸着刚才从夏雪平拳头里掉下来的那只小金属物件:那竟是一只豌豆粒大小的齿轮,而且这个齿轮的构造还很特殊,中间套轴的轮芯那里,还有个大概半厘米的细小突出——要不然也不能卡在或者扎在夏雪平的鞋底上那么老半天;而摸着这个齿轮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刚才我被推着上的那个速度极慢极慢的电梯,又想到了吊着方岳还钳着他两边锁骨的那两个奇怪的、笨重的“夹子”……

  我知道这地方是哪了!这地方在十年以前还在正常开工,那个时候,父亲带我去过!

  当然,即便是去过也只是去过一次,那里面的楼层构造我根本记不住,并且到现在那里会被邵剑英他们的人改造成什么样,我完全不清楚,所以要想跟夏雪平一起脱身,还得指望丁精武能够出现,然后带人来支援。

  车子差不多又开了小二十分钟,车子总算停稳了,这会儿我人还在车子里,遮头套却被摘了下来,仔细一看,冲锋车正停在了我的寝室楼门外,可还没等我揉眼睛,舒平昇把我的双手一按,接过了从李孟强手上递过来的钥匙,把我的手铐脚镣全解了,并且立刻把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手枪上,但这时候坐在我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已经把各自的枪口对准了我的两边太阳穴。

  “别耍花招,何秋岩,我再次提醒你!”坐在驾驶位上的李孟强回头看看我。

  “枪口都顶脑门上了,我还能使啥花招?”我无奈地看看李孟强。

  “嗯,你知道就好。”随后,李孟强又对舒平昇等人吩咐道:“对讲机开着,你们要是见这小子有啥不对劲的地方,随时可以开枪。”

  “欸,孟强,那你不下车?”舒平昇对李孟强问道。

  “我?我在车上等你们啊,要是有问题你们开了枪打死这小子之后,就赶紧下来,上车咱们就走。”李孟强边说着话,边从自己的棉大衣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但他拿手机时候的动作稍显僵硬,同时还用着一种看似闪躲又防备的难以名状的目光看着舒平昇。

  “嗯,那行。”舒平昇却似乎没发现李孟强的异样,转过头来狞笑着看着我,“我现在特别期待这小子能干点啥不对劲的事情!走吧,小何崽子!”

  我又被推推搡搡地弄下了车,随后我走在前头,舒平昇和那三个人端着手枪走在我背后,而一进门,舒平昇他们四个,却突然被吓了一激灵:

  收发室的窗口那里,牛老太太正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宿舍大门口。

  我没被吓这么一跳,是因为我早习惯了。舒平昇和其他三个,压根儿不住在这栋宿舍楼,好像舒平昇那家伙一直就在总务处办公室里对付过夜都好几年了,他们根本没见识过牛老太太的格色性子。

  “嘿,老太太!”其实平时我不太喜欢跟这老太婆说话,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我当下灵机一动,主动凑上去跟她打招呼。说来也是寸劲儿,我跟她这一打招呼才发觉,刚才老太太虽然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看见我和舒平昇他们走进楼里,但她明显是在发呆,等我把她叫醒神了,舒平昇他们几个已经把枪藏在衣服口袋或者袖子里藏好了,于是老太太也根本没看见我是被人拿枪顶着走进来的。

  “哎哟,吓我一跳……你回来了?咋还带着人回来的呢?”老太太不知道怎么了,看了我一眼,也没像平日里对我再三挑刺,对我说话的时候还有点和和气气的。

  “啊,回来了。我这不……”我顺手朝着舒平昇他们一指,还故意露出了手腕上刚才被手铐留下了勒痕给牛老太太看,“跟我这几个总务处的哥们儿出去吃饭了么?带他们回来坐坐……”

  我一边说一边朝收发室里面瞧,眼看着老太太屋子里的桌上,除了摆了一本看了一半的《繁星?春水》,一杯泡橘子皮胖大海,还多了一只保温杯和一台收音机,收音机里还放着京剧,而门上的挂钩也多了一件驼色毛呢大衣、一支文明杖——我全身一下子就像过电一样亢奋了起来,同时也屏住了一口气:因为牛老太太平时自己一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听收音机,更别说听京剧;而且那件驼色大衣和文明杖,还有保温杯,我太知道谁是它们的主人了。

  “哦,”老太太稍微有点没懂我的意思,恍惚了一下对我接着问道,“欸,上午那事儿咋样了?后来没别的事吧?”

  “啊?”我故意装糊涂问道,“上午啥事啊?咋了?这老太太一天天的……瞎说啥呢?过糊涂了吧?”

  老太太还没反应过劲儿,有点不高兴地对我问道:“啥没事?你过糊涂了吧!我就说上午那个……”

  ——可别再往下说了!

  “啥这个那个的?你说的不就是我上午跟赵嘉霖吵了一架的事情么?你别提了行不行?”说到这,我连对着牛老太太皱了好几下眉头。

  牛老太太这才微张着嘴、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周围的这几个人。

  但我还是继续装作没事一样地说道:“你说你一天天这么大岁数人了,这么爱管闲事……自打我从来咱们市局那天开始,我就跟她赵嘉霖不对付,你知道不?上午的时候听你说那话我就来气:啥叫男的就得让着女的?那她是当师姐的,姐姐不得让着弟弟?我劝你啊,这事儿别管了!她是不是还没回寝室呢?”

  “没有呢。她跟你吵吵完了,抹着眼泪跑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下午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今晚都不回来了。”牛老太太到这才跟我算是对上话。

  看样子赵嘉霖从下午安顿到了龙庭酒店之后,就再没回过局里。我原本设想的,给她发摩斯码然后希望她能回局里组织营救我的事情是指望不上了。后来我问过她,也证明了我此刻的想法:她不是没听见我敲的SOS,只是误会了这个信号的意思——她理解成了有人要来杀乐羽然和练明雅,所以听我这边挂断电话之后,她就带着跟她一起安排在酒店的人,带着乐羽然母女俩躲进了龙庭酒店的地下储藏间,整整躲了一晚上;而在后来,也证明了她的举动真是歪打正着,因为确实当天夜里又有杀手被派来杀人,只不过跑到了原来的那两间套房里后发现没人就跑了,这事儿直到一月份月末,酒店保安处备份整理当月监控记录的时候才发现。

  “嘿,她跟谁俩呢?”我脸上怒,心里焦,想了想,继续对牛老太太说道:“你看见没?我就看不上她这脾气!就是他们家人给惯的!臭鞑子!满洲人女生都这臭脾气么?大清都亡了几百年了,还在养这公主病!老太太,她要是再给你打电话,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她爱回来不回来!有能耐,你让她直接去找徐远、沈量才把我整走!”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把签到簿递到了我的面前,点了点头:“嗯,行吧。”

  “啰嗦什么,还不上楼啊?”在一旁的舒平昇听得不耐烦,直接用手猛砸了一下我的肩膀。

  “唉,你急啥?我楼上的好酒不差这么一会吧?”我又转过身看了看牛老太太,伸出手去:“我请我这几个总务处的兄弟喝点我从我爸老家带的好酒,呵呵,看这几个馋鬼,还等不及了!行了,赶紧把签到簿拿来,我签个到吧。”

  签到的时候,只听见牛老太太身后桌子上的戏匣子里,传来这样的唱段:

  “……离曹营到东吴身带重祸/行不安坐不宁两眼难合/我只望念故交看待于我/又谁知掌军令赛过阎罗——

  左也睡不着,右也睡不着,这便怎么处?有了!桌案有书,待我看来解闷……有理吓!有理!原来一部战策:车战、马战、陆战、水战、步战,乃是他的本等;吓,有一小柬,待我看来:‘蔡……’吓!贤弟?公瑾?睡着了!待我掌灯看来:‘蔡瑁、张允,顿首拜上都督麾下:我等降曹,亦非真心,今将北军困于水寨,但得其便,七日之内,定取曹操首级来见,早晚捷报,幸勿见疑。’——哎吓!丞相吓,丞相!不是我蒋干过江,你的性命,险送二贼之手!”

  钥匙钥匙本就不在我身上,等舒平昇发开锁后先踹开了门,又把我踹进了屋,冷笑一声:“哼,你小子可真行,你这屋里面一股女孩身上的香味。咋个?听刚才楼下那老太太的意思,你又跟那赵嘉霖搞上了?你小子还真行哈!这赵嘉霖才结婚几天啊,就被你给搞上了?不过也是,她老公搞你妈夏雪平、你搞她,你这换母换妻的把戏可玩得真溜!”

  “啥叫‘搞上了’?我俩一见面、谁也不服谁,见面就吵架,这玩意能叫‘搞上’?”

  “呵呵,编!反正我最近是真看见,你跟赵嘉霖你俩形影不离的,这要是天天还吵架——总在一起吵架的男女,还不分开还天天在一起摽着,越摽越近乎,越这样,你俩在一起搞破鞋的几率就越大。”

  “呀哈,听您这意思,舒大哥是搞破鞋这方面的专家呗?”

  舒平昇脸色瞬间变了。我倒是发现一个趣事,在性方面的事情,越喜欢干某方面事情的人,反倒越怕被人说:“行了,打住吧!没人把你弄回来是要跟你一起笑谈风月的!赶紧找你的东西……”说着舒平昇还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给你十五分钟,到时间找不到,我们四个就杀了你。”

  “我操你妹的,讲不讲理?才十五分钟?”

  “嫌少?那就十分钟。”

  “你……行行行,我服你了。我也真不知道我哪惹你了,这拨事情之前,我他妈的都不知道叫什么名,你偏偏跟我过不去……”我只好装模作样地打开房间的灯,装模作样地在自己的衣柜、行李箱、电脑桌抽屉里翻找着。

  但哪有那么一个我瞎编出来的优盘啊——我关键是得找一个能够帮我圆谎的这么个东西,高低得能够糊弄一阵子再说……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在我笔记本电脑包里面,我放着一个优盘,那个优盘是我刚上国中的时候为了应付电脑课,从老爸那儿顺来的一个老旧优盘,那大概是他刚上大学也不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买的,距离现在肯定有一定年头了;而现在,我把那玩意带在身上,是因为大白鹤这家伙之前在警院的时候给我下载了一大堆色情小说,里面差不多得有三十来个压缩文件,而且还是组合在一起的加密文件。要不然拿这玩意唬唬邵剑英他们那帮老古董们也行,就怕他们看了里面的情节,以他们那么大的岁数别因为热血上涌或者接受不了那些大尺度的交媾描写背过气去。

  用来打马虎眼的东西有了,我还得有个能够传递信息的法子……想了想,我先看了看我床头柜旁边的面巾纸纸抽。

  “那个,我说舒大哥啊,我这脑子一团乱……能给我来根烟么?”我连忙对舒平昇问道。

  “嘿我操,还来根烟?我直接再给你来瓶啤酒、一盘花生米,再给你弄个小娘们儿得了?让你回来舒服来了?”

  “去你的!不给就说不给!小气劲儿!要么之前局里怎么都管你叫‘杨树揦子’……”

  “操你妈,骂谁呢你?”

  我心里暗喜。

  这么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先前还在“风纪组”那个逼仄的小办公室里的时候,我在让徐远、沈量才在一楼大厅贴明告示、禁止全局内部在同事之间使用侮辱性称呼那天晚上,李晓妍给我讲过,其实在咱们市局除了当初他们三个“胖狗、瞎狗、哑巴狗”、“三条丧家犬”是最难听的外号以外,还有一个得到了比较难听的绰号的人在总务处,这个人当年其实在省行政议会当差,据说特别受陆冬青教授他三叔、那个前任行政议会副委员长的信任,结果后来陆副委员长要策动搞政变、连带着搅动当年的宏光公司内乱、张霁隆反水投诚国情部,紧接着,那个人就被安保局给摁住了。据当时粉碎政变的专案组设想,那个人深受陆副委员长信任的话,应该不是一个很容易开口的主儿,没想到那家伙一见审讯自己的是警察、国情加安保三方联合,当场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给吐露个干净。别说当时参与政变的人因为他的口供和指认落网,好些其实都没参与政变、对政变一无所知的无辜人士也被他给胡乱指认,导致跟着吃瓜烙,丢工作的丢工作、蹲监狱的蹲监狱。但后来也不知道为啥,这个人居然被邵剑英给弄到总务处去了,知道当年内情、认识那些被其胡乱指认而无辜牵连的,都管这个人叫“杨树揦子”——杨树松毛虫在人的皮肤上一爬,身上的毛刺一剌就会红肿一大片。当下结合着舒平昇被总务处里是个人都能使唤的情况来看,“杨树揦子”这个绰号说的应该就是他。

  所以,我此刻是想故意激怒他,最好揍我一拳,给我身上哪打出血,给我打出血了,我好有理由去拿点面巾纸。

  果不其然,一听到“杨树揦子”这四个字,舒平昇立刻变得暴怒无比,对着我举起拳头就要扑过来;

  但好死不死,这家伙被其他那三个人给拦腰抱住制止了:

  “哎哎哎,舒哥、舒哥!别冲动别冲动!”

  “别,冷静一下,哥,咱不生气——这小子是不是故意激你呢,你想想啊!”

  “舒哥,这不是咱们地盘,这是局里的地方,你要是跟他这么打起来,万一给别人吵过来怎么整?堂君要的东西,咱们还拿不拿?而且你看看,你给他打坏了,万一堂君待会儿拿到了东西、开心了,再追究起来你……这事儿麻烦!他不就要根烟么?我给他!我这有!”

  舒平昇想了想,放下了拳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上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把他最后劝住的那个男人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会堂”来,递给了我一颗,并还主动帮助我点上。

  “嗬!有点意思啊,你一个‘天网’份子,你是要渗透红蓝两党体制的,结果你自己抽烟还抽‘大会堂’这种红党老干部抽的烟!可以的!”我故意揶揄道。

  “这回行了吧?”舒平昇忿忿地看着我,“你想抽烟给你了,该找东西就快点找!”接着又对刚才递烟那个哥们儿说道:“你给我也来一根。”

  于是,三人便递起了香烟来。

  我一边假装找着东西,一边抽着香烟,紧接着,我直接从电脑包里掏出了我那个优盘,对他们仨说了一声:“欸,这个……”同时,我装着模样眼睛一眯、嘴巴一张,缓了缓劲儿后在眼睛里孕出点儿眼泪,一仰头干打了一个喷嚏:“啊嚏——哎呀妈……快点……快点!给我点手纸!”

  “你又咋了?”舒平昇不耐烦地看着我。

  “快点……手纸!”我假装憋不住,又一个喷嚏干打了出来。

  “哎哟我的天……何秋岩啊,你他妈屄真是的,懒驴上磨屎尿多!”舒平昇想都没想,从我床头柜上的纸抽盒里连着抽出了三把纸巾,团成一团,轻蔑地一股脑甩给了我。

  我赶紧接过,拿出了一张,然后找地方掐灭了香烟,装模作样地用纸巾擤了擤鼻涕:“哎我去了……刚才应该是凉着了,再加上最近没休息好……鼻炎有点犯了……我勒个去!这一抽烟还真有点不舒服了,鼻子里怪痒的……”

  “我他妈的看你我手也痒痒!我真他妈的想揍你!何秋岩,你说你磨叽不磨叽!你手里这是啥啊?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你的死鬼姥爷留下来的东西啊?”

  “怎么说话呢?再说了……我都这么长时间没检查了,我也忘了。你等我一下,我得拿电脑先检查一下。”

  “检查个屁检查?”舒平昇说着就把手枪举起来了,对着我叫道:“我看你是想玩花样吧?”

  我想了想,只好对着他一抬手:“行行行,那给你。但是,万一里面要不是我说的那个东西,只是一个我平时用来存资料用的普通的优盘,那咱们这一趟可就白跑了。反正要是邵大爷问起来,我可是会跟他如实报告的。你看看你的堂君到时候收拾不收拾你。”

  我这一通操作,给舒平昇急得那叫一个抓耳挠腮:“行吧行吧,你检查吧!”他立即又吩咐身边的那三个男人,“帮我盯着点。”说完话,还特意转身关了房间里的WiFi调节器的电源。

  我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把优盘插在电脑上,并又拿起一张纸巾,看着周围这四个人会不会有个同时溜号走神的机会,恰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开门!”又是牛老太太。我有点说不准她这会儿又上来是要干嘛的。

  舒平昇明显被吓得浑身一抖,再次藏好手里的枪后,又知会刚才递烟的那个男人:“去,你去开门。”

  男人老老实实地走到门前,一拧门把手,把门一拉,等着他的,却是批头盖脸一顿呵斥:“干啥呢!干啥呢你!寝室里不让抽烟不知道吗?还有你!你也是!怎么还抽上烟了!这地毯都是化纤的,弄出来火灾怎么办啊?”

  舒平昇和另外三人被训得懵了,一并齐齐看向牛老太太;

  而他们这一回头,我这边则总算有了个机会,我便二话没说,抄起桌上笔筒里的铅笔,在一张纸巾上迅速写下了六个字:“七星山机床厂”,我回过头去,趁他们的注意力还全在牛老太太的身上,赶紧又把刚才下车时候扫视到的李孟强那辆冲锋车的车牌号写在了纸巾上,又迅速把夏雪平递给我的那只齿轮包在纸巾里,包好后揣进兜里;而牛老太太那边,已经上手去拽着舒平昇普及消防知识了,电脑上桌面刚一显示,我一下看到了被我放在桌面的那份新下载的加了那两位写手“后会X无期”和“竹影随行”续写的完整版《沉重的促织》,我想都没想,直接把它也剪切粘贴到了优盘存储的某一个压缩卷里。

  “嘿!我才反应过来——”门口那边,牛老太太还在恶狠狠地批斗着舒平昇他们四个,并指着舒平昇的脸叫道:“你是总务处的,我知道;你们仨呢?我怎么没见过呢?你们是咱们市局的么?”

  ——可不是没见过么,这仨是邵剑英他们从别的分局忽悠着骗进天网的。吃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们三个了,如果说舒平昇是邵剑英这帮人里面食物链的低端,那他们仨就是地基了,这仨人对任何人都是耳提面命,大部分的脏活累活,都得由他们三个干。也真不知道,他们加入天网图个啥。

  “呃……那个,大姨啊,我们是何秋岩的朋友,我们找他来玩的!”其中一个扯谎道。

  但我这时候,并没有拆穿他们的必要,我现在要是轻举妄动,退一万步讲,舒平昇这几个小虾米被我和牛老太太联手按住了,外头的李孟强肯定是跑了,他跑了邵剑英他们就能跑,而夏雪平还在他们手上呢,更何况,我已经拿到了该拿到的东西了。于是,我走上前去,反过来帮着他们打圆场:

  “这仨是我警校的同学,毕业的时候没分配好单位,想着一起找这位舒大哥寻寻门路,想进咱们市局总务处。咋了,欧巴桑,这事儿你都要问啊?”

  “我稀得管你们那点事!”牛老太太也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说好了喝酒的么?咋还抽上烟了?告诉你们啊,要抽烟上楼外头抽去!搁屋里着火了,把整栋楼烧了,别说你们工作没了,还得去坐牢懂不懂?而且我还有事情找你的,何秋岩:第一,你注意点你屋的垃圾,好几次了你都没好好把垃圾分类!要是再这样下去,寝室你就别住了!咱们局里有的是人想住宿舍呢,你别占着好地方!对了,你要去健身房锻炼的话,赶紧去!别总大半夜的去跑步去,你总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去健身,人家住地下室那几位值班清洁工还睡不睡觉了?要去现在赶紧去!”

  牛老太太说完就走了。

  门一关,舒平昇满脸生无可恋地看着我,横眉怒目之中,是一句完整的话语:你小子是不是还得去趟健身房?

  我则耸耸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把优盘递了过去:“呐,拿着吧,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反正我是不知道密码,我打不开,你们要是有解码高手你们想想办法吧!”

  接着,我就假装要脱衣服。

  “哎哎哎!你干啥啊?”

  “我……我换衣服去健身房啊。”

  “别介,你也不用换衣服了,你就穿这身儿去吧。”舒平昇咬着后槽牙说道。

  “不是……那我穿着牛仔裤和马丁靴咋健身?上面高领毛衫,跑步再跑一身汗咋整……”

  “跑一身汗啊?你自个臭着!”

  我故作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大喜过望:这要是他非让我换衣服,我还真不知道还能找个什么机会,把已经写好字、包好齿轮的那只面巾纸团怎么倒手放别的衣服里。

  我带着他们四个来到地下室的健身房,脱了羽绒大衣外套,穿着高领毛衫牛仔裤和马丁靴,就上了椭圆机开始迈步。这个时候已经差两分钟就是夜里十点了,健身房里,除了我们几个以外真就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一边轻快地跑着步,一边额头冒着汗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人没出现,戏匣子里的声音到跟着来了:

  “……这一场大功劳不加升赏/为什么对众将羞辱一场?

  我这里低下头暗暗思量/

  ——哦,是了!

  一定是为周郎不来投降。

  ——周郎不降,与我什么相干?哎!曹营事情,实实难办!哼!真真难办吓!”

  紧接着,一个头戴卫生帽、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清洁工,拿着一把塑料厝子和一把扫帚,穿着一条朴素的棉裤、一双棉鞋,晃晃悠悠走进健身房,看了看我们这一堆儿人之后,又四处看看,东扫扫西蹭蹭,还故意走到了舒平昇正站着的位置上。

  “‘忒久’。”清洁工说道——实际上我一看他白大褂口袋里揣着的收音机、露在外面的那条挂绳,我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丁精武,但也真不知道他这是从哪学来的一股西北炉渣子口音。

  “啊?你说啥?”

  “‘飒俄舍飒’,‘俄浪乃忒久’!‘忒久’!‘久’!‘久阿子’!”说着,易容变了装的丁精武,还故意拿自己手里的扫帚,在舒平昇的皮靴上打了三下——连我也是才在这时候才明白,他刚才说的那玩意是“啥我说啥,我让你抬脚、抬脚,脚丫子”。

  舒平昇只能侧过身,给这个“清洁工”让开一个位置。

  我想了想,此时不把东西给丁精武,还更待何时;于是我又眯着眼睛、微张着嘴,慢慢停下脚步,抬头看看灯光,装作一个不留神,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我十分自然地把那个包好了齿轮的面纸包拿了出来,假装在鼻翼下一擤,然后顺手丢在了地上。

  “‘遮赶煞嘛遮四’,‘遮么’不讲‘围僧’呢……”丁精武继续用着陕甘口音嘟囔着,并迅速地把我刚丢下的那只纸团扫进厝子里。

  ——但在这个时候,舒平昇却竖着耳朵,死死地盯着我和丁精武。

  我其实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金属齿轮,就算是个头再小,掉在地上,哪怕包着薄薄的纸巾,也会掉出声音来,尽管那瞬间的“噼啪——嘎啦啦”声音被健身房里暖风口的阵阵嗡鸣遮掩着,却还是窜进了舒平昇的耳朵里。

  “不对!刚才你丢了啥?”这次舒平昇也并没掩饰,直接对着我掏出了手枪。

  “我……我咋了?”我故作窘迫道,“我不就是擤了个鼻涕么?我又咋了啊?”

  “不对,你刚才扔的那个东西里有问题!”随即,他又推了一把丁精武:“那纸团呢?那纸团呢?”

  “‘赶飒嘛遮四’?‘赖’,‘乃’要拿埋汰东西给‘乃’!”说完,丁精武直接把厝子里的纸团扫了出来。

  舒平昇疯了似的,一边用枪指着我,对我吼道“你给我下来,来”,一边马上趴在地上,展开了那只纸团……

  我心说,这下完了。

  哪知道,那张纸团里真就是一小坨还没干掉的黄鼻涕——看得我自己,我差点都吐了。

  但我还没忘了故意恶心他:“我的天,我说舒平昇,你啥癖好,你喜欢这个?反正我鼻子不舒服,你干脆找个小瓶子,我直接给你接点新鲜的行不行?”

  “不对,不对!你把厝子拿来,给我看看!”

  舒平昇又站起身,不由分说直接抢过了丁精武的手持折叠厝子,打开盖子一看:呵呵,满满一厝子都是擤过的鼻涕纸。

  非常故意地在此刻,老丁藏在口罩之上、卫生帽之下的那双眼睛,斜眼看了看我,又嘟囔了一句“‘赶飒嘛遮四’”。

  而这时候,舒平昇的手机响了——一见舒平昇手机响了,丁精武便重新夺回厝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喂,孟强啊……啊,我们这不是跟着何秋岩来健身房……不是我们由着他随便玩,是我觉得这小子不对劲!索性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啥……拿到了啊……唉,我……不是,怎么的,我想试试他我还整错了呗?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我好心净办错事!没……我对你能有啥意见!哎哟……我知道了,我这就带他上来!”

  紧接着,我又被连推带搡地赶下了椭圆机,不由分说直接拉回了冲锋车上。而在上车前,李孟强好像还在给谁打着电话,见到了我们之后,很谨慎地对着电话只说了几个字,就挂了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电话揣回了衣兜里。

  上了车之后,我又被扣上了头套、砸上手铐脚镣,但是这一会儿我心中已然有了定盘星,接下来就看怎么在天网的驻地跟邵剑英他们周旋,等着丁精武叫支援来了。

  车子又开了大概半个多钟头的样子,我又被拽下了车,随后被拉着到了傅伊玫的旁边,李孟强和舒平昇就被傅伊玫叫一旁休息了,我则被傅伊玫带人拽回了楼上,左拐右拐拉到一个房间门口,到这会儿,她才让人把我的遮头罩摘下。我抬头一看,邵剑英正和齐翰与柴晋宁站在一台电脑前面,心事重重地看着屏幕,像是等待着什么。

  “干爹,齐叔、柴姨,何秋岩回来了。”

  “东西拿回来了?”邵剑英一看我确实回来了,心思也就不在电脑上面了。

  傅伊玫走进机房抬起手,把那只优盘递给了邵剑英:“我让李孟强他们先歇着去了。一路上这玩意放他手里来着。”

  “嗯。”

  接着,邵剑英把优盘插到了电脑上,果然,在看到了那满屏色情小说的书名后,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怎么了?东西不对?”

  邵剑英没说话,绷着脸望向门口的我。

  “你别看我啊,老头!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没密码,我打不开。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外公有这癖好,搜集了一大堆H文;但我查了,好像里面就一本《沉重的促织》不是带颜色的,是正经小说。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用没用,反正如果到时候你们觉得没用,可别一气之下杀了我就行。”我故意装作害怕地看着邵剑英。

  邵剑英一听,立刻看向了柴晋宁和齐翰:“你俩还记不记得,恩师的日记上咋说的来着?”

  “记得,那本禁书其实是他写的。”齐翰眼睛一亮。

  “按照这个意思……我明白了,其他这些黄色小说应该是障眼法,只有这本《沉重的促织》才最有用!老夏一定是在这里面藏了什么信息!”

  呵呵,鱼这不就咬钩了么。

  邵剑英思考片刻,对傅伊玫摆摆手,让她带我上楼歇息。

  傅伊玫又把遮面罩给我套上,领着我上了楼,来到一扇门前,又把那面罩摘下。

  “呐,别说姐姐对你不好,”傅伊玫对我指向屋子里,略带嘲笑地说道,“给你们这对儿没羞没臊的母子俩安排一起,共度良宵,也算是姐姐我和我们堂君照顾你俩!这里可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屋子了!放心,我们这没有监控也没有眼睛,你俩今晚想干啥干啥。”

  随后,傅伊玫把我往屋里一推,手铐脚镣却也没打开,关上门就走了。

  屋里倒是暖和得很,排风口里送出来的暖风十足;回头看看我身后的防撬铁门,除了上面的栅栏,基本密不透风、扎实异常。屋子里的摆设,也就是一张勉强能躺下两个人的行军床,上面铺了稻草芯的床褥、一张厚海绵褥,该有两只白色枕头。在这么暖和的房间里,夏雪平此刻正头戴着羽绒服的连帽,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盖着被子背对着我待着。

  我只道是她被刚才饭桌上邵剑英和那帮“元老”们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冠冕堂皇的话、以及她自己推测出来的关于外公的被杀真相搞得心态失衡,于是我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夏雪平……你没事吧?夏雪平?”

  我连拍了两下,她都没反应,我便轻轻将她的身体转过来——哪知道这一转过来,给我倒吓了一跳:这床上的“夏雪平”根本是个男的,身上披着的衣服,倒是她那件羽绒大衣。

  “小混蛋。”而正在此时,夏雪平的声音,却从床边的暖风口里传了出来。

  我连忙蹲下身去,打开了排风口的铁栏网,夏雪平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见了我后没说多什么,拍拍身上的灰垢、吐了吐嘴里的尘土,就走到我面前,开始在我的手铐锁孔处端详了起来。

  “嘿?”我看了看床上这男的,又望了望门口,小声对夏雪平问道:“你身上的镣铐呢?”

  “早摘了。”夏雪平说着,对我晃了晃手里的一根钢钉。

  不得不说,在天网干活的这帮人,对于现场的环境清理工作做得是真的粗糙,刚才夏雪平和我从跟方岳一同关着的地方走出来的时候,先是这玩意给夏雪平的鞋底扎漏了,钉子尖头那里还扎入了夏雪平的脚底皮肤,好在也就扎进去了几毫米,不疼但是特别痒,但夏雪平还真就一直忍着没做声;刚才夏雪平趁着打我那一拳头的时候,递给我的齿轮,也在这根钢钉的旁边,上头是一台暖风机的散热涡轮,夏雪平也猜不透为什么天网这帮自以为是的人把周围的地面都清理干净了,唯独没把那涡轮下面的缝隙扫干净,不过这倒是真帮了我俩。

  我眼见着她的右侧嘴角到头发那还挂半张满是灰垢的蜘蛛网,还是先帮她把蜘蛛网摘掉,帮她理着蛛网,理着理着,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摸了一下。夏雪平瞪了我一眼,拍掉了我的手,又继续用那根钢钉帮我开着手铐。

  “……他们那一个个的,说是看着我长大的,实际上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从小我就拿手铐脚镣当玩具玩。各种型号的手铐脚镣,我能用各种东西打开。想铐住我?那种东西可能只存在于科幻电影里。”

  “嗬!这家伙,给你牛的!”不一会,我的手脚就都自由了。我看了看夏雪平,对她问道:“那现在咱俩怎么办?”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吧?”

  “嗯,F市第一机床厂。我想招告诉丁精武了,他挺可靠的,现在是咱们专案组的外线,他应该去找岳凌音跟徐远、沈量才搬救兵了。”

  夏雪平点点头:“他是可靠,这一阵子还帮过我不少忙。但既然是机床厂这边,往山上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公路;往下是田野和寄宿学校,咱们俩不好跑也不好藏;市局到这最快得将近四十分钟,情报局到这也得二十来分钟。现在的唯一办法,是只能找别的地方躲起来,最好能给他们制造点骚乱。”

  “只能如此了。你找到躲的地方了么?”

  “你把外套脱了,然后跟我来。”

  夏雪平话音刚落,床上躺着那位“夏雪平”居然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一摸后脑勺,龇牙咧嘴地叫疼,再揉揉眼睛,看着面前的我和夏雪平本尊,顿时瞠目结舌。

  但夏雪平根本没给他多反应的机会,抬手对准了他的脖子根,一手刀下去,那位“夏雪平”就又睡下了。

  我赶紧把自己的羽绒大衣脱掉,掀开那男人身上的棉被,把下面那只海绵垫子卷起了一半,然后把我身上的这件外套裹到了卷起来的垫子上头,再把被子盖好,从侧面看起来,确实像个“何秋岩”躺在床上。做完这一切,我让夏雪平在前,我在后面,一前一后,钻进了乌漆抹黑的暖风口里。

  在暖风口里我俩根本没办法交流,里面的热风熏嘴又熏眼睛,四处都是暖烘烘却混杂着干霉的苦臭和铁锈的酸辛气味,而且周围也没有个光源。夏雪平只能凭借记忆带着我四处爬行,我也只能跟着她的鞋底朝着前面一点点匍匐。从圣诞节前到现在,我一直在对夏雪平猜疑与记恨,但在这一刻,活像一只巨型大耗子的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站不起身也停不下来步伐的世界里,我也只能相信眼前的这只坚忍不拔、也不能被任何人给看透的母耗子。

  爬了好一会儿,夏雪平才停了下来,一不留神,鼻子还撞在了夏雪平的屁股上。夏雪平叹了口气,我内心里实际上好想就这么抱住她、枕在她的屁股上面,但表面上,我也只能用一声干咳来掩饰此刻的尴尬:“咳,那个……到地方了?”

  “嘘……有人!”夏雪平小声对我嗫声说道,“你听。”

  我往后窜了窜身体,把耳朵贴在暖风管道的铁皮上,仔细一听,大概是在下方,确实有人在,但似乎就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好像也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没过两分钟,那人似乎拿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悄声无息地出了下面的那个房间,并且小心翼翼地将门反锁上后,才迅速离去。

  等那人走后,夏雪平用力伸出拳头,又稍稍往前探些身子,抬起手肘,连着用力肘击三四下,总算把这间屋子的排风口钢丝网打了下去。随即我俩先后从排风口里跳了出来。仔细一看,这里应该就是刚才傅伊玫令我来的电脑房,这间屋子里面的电脑从配置到崭新程度,全都赛过局里的任何一个部门,看样子邵剑英这家伙,可真没少利用职权行驶天网之便利。我俩都没敢开灯,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光亮,开始在办公桌上到处搜寻着,不一会就找到了一把拆信刀、一把裁纸刀,还有一只带着手电的计步器和一只笔电,还有一只Zippo打火机。我把裁纸刀和笔电交给了夏雪平,剩下的东西被我自己留在手里。

  而夏雪平,瞄准的是房间里主席桌位上的电脑,她一摸电脑主机机箱,竟然还是温乎的。

  “哼,看来邵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边人出了问题。”

  “你是说,天网内部也有别人的‘水线子’?”我对夏雪平问道,“会是咱们专案组的人么?”

  夏雪平摇摇头:“我还没听说有人打进过‘天网’的。没听刚才邵剑英说,他们还有俩分部没回归么?你外公一死,天网四分五裂,相互之间安插给对方一个内鬼,说不定也有可能。”她迟疑片刻,直接抬手,重新把电脑启动,接着对我说道:“那人是谁、是干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眼前这台电脑——刚才那人应该是偷看了这电脑里的什么东西,而在这么个简陋地方,邵剑英还弄了这么几台电脑在这,说明里面还有很多关键内容。”

  等电脑开机,进入了密码验证界面,我在一旁看着,却也犯了难。但夏雪平不慌不忙,先试了一下“SKYWEB”这几个字符,但电脑桌面并没有解锁。

  “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密码了,这密码艾立威那家伙都能猜到的。”我对夏雪平说道。

  夏雪平眼珠不停转着,又接连试了几个密码都不对,我在一旁用不上劲儿,只能干着急,于是我便继续准备在这件屋子里看看还有没有能带在身上当作防身工具的东西,一转身,却踩到了一张老旧照片。我拿手电一照再一看,那照片少说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照片了,上面竟然是年轻时候的邵剑英,还有一个看着肤白貌美、笑容开朗的女孩子的合照。

  “这女孩是谁啊?”我随口对夏雪平一问。

  夏雪平见了那张照片,轻声“啊呀”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了“songya”六个字母,失败一次之后,她又敲下了“songya0924”,依旧是失败;试了一会儿,夏雪平又皱着眉,敲下“songya1314”,电脑这下竟然成功开了。

  “我真是受不了我的父辈们年轻时候的网络字符代码……‘1314’,‘一生一世’,这个梗都多少年了……邵叔还真是有心了。”

  “宋雅?这是谁啊?”

  夏雪平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看我:“她是佟德达的妻子,他们俩结婚之后第三年,这个宋雅就去世了,至于是意外还是疾病我就记不住了。而她跟邵剑英什么关系,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你去帮我盯着点门口,我得把这整个房间里所有电脑上的数据,都上传到国情部的数据库里。”

  我只好抿了抿嘴唇,把那张照片塞到了抽屉里面,又看了看夏雪平:“你需要多久。”

  “我也不知道,能拖多久是多久吧。”夏雪平对我说道。

  接着,她又在邵剑英的电脑桌面上看到了外公和年轻时候邵剑英的合照。夏雪平难过地皱眉闭眼了一阵,忍着心里的痛和恶心,开始在键盘上敲起代码来。

  我看她心情不快,便找了个话题逗她:“你挺厉害啊,你说说你,能打架能开枪,能查案子,对电脑还挺懂的;我就不行,看见编程代码我就晕,没了白铁心,我对什么互联网、什么大数据啊之类的,我就是个睁眼瞎。你说我咋没从你这遗传到这个功能呢?”

  “什么没遗传?你那是懒!”夏雪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吐槽了我一句。

  我本来想绷着脸,但是回味着她这句也不怎么幽默的话,却是越回味越想笑。

  ——但正在这个时候,电脑上的数据那边传输了差不多五分钟不到,我俩却同时被一阵声音给弄得全身汗毛树立:外面走廊里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而在电脑上,却响起了一阵Skype电话的来电提示。夏雪平正屏息凝神等着电脑另一头的Skype通话自己挂断,没想到也不知道这台电脑是如何设置的,提示音乐响了一会儿,居然自己接通了。

  夏雪平想都没想,直接绕开电脑的摄像头,站到了镜头的盲角里。

  但是,随着电话的接通,黑暗中,夏雪平的眼睛也睁得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电脑的音箱里,响起了一个久违了的男人的声音——

  “喂,老头!我才看到……我这几天去了一趟沪港,现在在去往Q市的路上;公路上信号不太好,为了不被人发现IP地址,我只能用VPN给你打电话——喂,你在吗?我听说怎么着,你把雪平跟秋岩他俩都抓起来了?呵呵,这一家人啊……他娘儿俩是不是真拿到啥东西了?给你没有?你听我说,他俩要是能……不对,邵剑英?你在吗?你……喂,电脑那头的是谁?”

  等那边说完,夏雪平总算是忍无可忍,站到了镜头前,冷冰冰地看着屏幕上那人道:

  “你果然没死,夏雪原。”

  我听罢,也立刻站到了屏幕前。

  而屏幕上的舅舅看到了我和夏雪平后,倒吸了一鼻子冷气,整个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此刻正坐在高铁上的他,连手机都拿不稳,一个字也没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边的Skype通话一断掉,夏雪平立刻拽着我来到了刚才那个通风口下,并搬了把椅子,垒在了桌子上,硬忍着复杂的情绪,咬着牙含着泪对我说道:“得快走了!他发现了我俩在这儿,指不定等下邵剑英他们也得发现。你记着刚才咱们俩一路爬下来的感觉吧?据我所知,按照接下来继续往前爬下去的话,会有条岔路,现在你我得分头走了,要不然一起的话很容易都被抓。顺利的话,再有十几分钟,情报局和市局的人就都应该到了。”

  “我知道了。”

  夏雪平抽了抽鼻子,又回过头,带着一丝委屈,去看了看身旁的那个电脑显示屏,然后帮我扶着椅子,让我先钻进了排风口,紧接着她又爬了上来,踢倒了椅子,关上了铁丝网。接着我俩顺着来时候的方向继续往前爬,没爬两分钟,果然就到了她所说的岔路那里。我回头看了看夏雪平,她抬起手,轻柔地在我的左大腿处拍了拍,示意我往左,她自己则往右去。

  “你自己小心点,夏雪平。”

  夏雪平头也没回,兀自向下爬了下去。温热的通风管道里,除了热风呼啸,似乎还有眼泪打在钢板上的声音。

  我顺着左边的管道斜着向下爬着,没一会找到了一件开着灯的地方,我想都没想,拆开铁丝网口,从通风口窜了下去。结果双脚一落地,我整个人都傻了眼:

  这里应该是个储物室,里面堆了不少麻袋,麻袋里面尽是土豆、萝卜、芋头、红薯和压缩饼干这些易储存的粮食;这倒是没什么,但问题在于我一落地,正在我对脸不远处,一男一女正滚在一堆土豆上,脱光了衣服,浑身汗水淋漓地交合着。我仔细一看,这俩不是别人,正是舒平昇和秦苒。我刚一站稳脚跟,舒平昇便托着秦苒肥而不腻的屁股,将她的身子微微抬起,随后一手在秦苒小腹赘肉上那一团白色浆糊似的东西上抹了一把——那正是刚才邵剑英送给夏雪平、夏雪平却一口没吃的奶油蛋糕——手指上沾满了奶油之后,舒平昇便把手垫在秦苒的屁股下面,用裹满奶油的食指狠狠地插进了秦苒的肛门里面,一手又紧紧抓捏着女人略微下乳房,并卖力地挺着自己的腰腹,加速在秦苒外黑内嫩的屄门处猛烈抽插;被从两边齐进的秦苒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也就放肆地张开了一直紧叩的牙关,放浪地哼唧了起来,并且自己也在肚子上面抹了一把奶油,伸手抓向舒平昇的肉棒。在奶油和淫水的加持下,二人的私处交接起来更加的润滑,没过一会,这样的润滑的刺激,让二人各自无法把持,一股激流从女人的尿眼中喷射出来,冲洗着男人干燥的阴毛;在这样的暖流的冲击之下,男人也在阵阵低吼中,喷发出自己的精华。

  随后女人立刻从那堆土豆上跳下,在下体还在不止地抽搐的时候,她已经通红着脸颊,跪在男人身前,对着男人还在汩汩冒出白浊汁液、涂满淫蜜和奶油的肉肠爱不释手地欣赏着,并一口齐根吞下,大快朵颐地吸吐着。

  但我根本无心欣赏着眼前的活春宫,我只想着能够趁其二人不备然后脱身;但是好死不死,我这一回身,竟然踢中了一箱金属材质的鲮鱼罐头……

  “啊……宝贝!你这小淫嘴儿想死你爹……不对!谁?”

  正在被口交得畅爽的舒平昇,在听到了那阵声音之后,立刻警觉了起来;跪在地上的秦苒也停下了手上和嘴里的动作,一边捂着胸前一边站起身。

  接下来,两人便都看见了我。这二人也不含糊,随即一齐俯身,也不管彼此的私密处都被我看了个淋漓尽致,齐齐拾起放在地上各自衣服旁边的手枪,对准了我的脑袋。

  “你还真挺厉害的啊,何秋岩!”舒平昇狰狞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看着我,“明明被关起来、手脚都被铐上了,还能跑出来?”

  “看样子夏雪平也跑了。”秦苒也冷笑了一声,“哼,何秋岩,你是不是还真以为姐姐看上你了,能跟你玩一玩二龙戏凤?不好意思,不是一路人,肏不到一块去!”

  “等下!你们俩能不能先听我说?”

  此刻的我已经是一身冷汗了,虽然这俩人袒胸露乳、遛鸟展牝的,但毕竟他俩手上都有枪;而我此刻手上只有一把拆信刀、一只小手电以及一只打火机,四舍五入约等于赤手空拳,因此,此刻我除了试试“嘴遁”之外,别无他法。

  “你想说啥说吧,这是你最后的遗言了臭小子!”

  我冷静了一下,又想了想,对他二人说道:“我有钱,我有钱!你们别轻举妄动,行吗?我看你俩跟着邵剑英,也根本没吃饱穿暖,这要是天网有点啥事,你看你们俩恩恩爱爱的时间都没有——我就不明白,你们俩跟着天网混什么?我有钱!”

  “别扯了,你他妈的才二十岁出头,你能有啥钱?”舒平昇不以为意地眯着眼睛蔑视着我。

  事到如今,藏着掖着也没用了,于是我便说道:“之前我去过‘香青苑’,‘香青苑’的老板仲秋娅,她也是天网的,她给过我一大笔钱,美元现钞——我不是扯谎吹牛,她很有钱。那笔钱现在在风纪处办公室的一个保险箱里。”

  秦苒一听,似乎立刻心动了,她连忙对舒平昇说道:“这是实话,仲秋娅确实很有钱。”

  “真的么?”

  “你忘了?我就是仲秋娅训练出来的,和苏媚珍一样。”秦苒说道。

  ——要不是我这会儿听她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秦苒跟苏媚珍还认识

  我想了想,继续说道:“除了仲秋娅的那笔钱,我还有别的钱——我现在是蔡励晟女儿的男朋友,我还救过他,在你们的手底下救过他。他还给过我一大笔钱……而且他夫人还是制药公司的老板,她是不是也很有钱?我如果开口,他也一定会给我更多的钱。如果你俩放了我,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们用不着跟着天网这么混——卖命,还不讨好!你们俩可以离开F市、可以出国,你们可以结婚安家,有自己的孩子!过自己的生活!总比躲在储物室里偷着做爱强,不是么?”

  “你说的是真的?”秦苒看了看舒平昇,又看了看眼前的我。

  “我说的是真的,苒姐。我知道你们本来不是坏人。帮帮我,也帮帮你们自己!”

  舒平昇听了,也思忖了一阵,但随后,他又举稳了手枪对准了我,撇着嘴说道:“去你妈钱不钱的!我不想被人一辈子都当成‘杨树揦子’,东躲西藏的、被人当成叛徒、当成二五仔!我要让别人尊敬我!你去死吧!”

  我心中大呼不妙,顺势侧身一倒;

  而正巧在此时,这个储物间里的灯突然灭了,暖风机似乎也缓缓停了下来。

  舒平昇和秦苒眼前一黑,俩人顿时一慌……

  而我一看这时机,抽出了袖子里的拆信刀,直接对着舒平昇扑了过去——原本我只是想扎向他的右臂,我并不想让他怎样,可万没想到我靠近他的身体的时候,他还是对我扑过来的方向开了一枪,我只好闪身一躲,同时凭感觉往前一刺、再把他的胳膊一拉……

  “砰!”

  “啊呀!”“呃——啊!”

  一阵躲闪和推搡过后,灯居然又亮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在外面突然响起了卢彦洪亮的声音:“我抓住了何秋岩!”

  我当下立刻慌了,立刻站起身扑到门口——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凭声音的距离一听,卢彦离我远着呢啊,他喊这句话干啥呢?

  我再一转身一看,全身赤裸、身上还带着奶油和秦苒淫水的舒平昇,正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刚才我那一刀,刺中的是他的大腿;而黑暗中的他一吃痛,身子一栽,同时被我往前一拽胳膊的时候,他也是凭感觉朝前开了一枪……

  可这一枪,正好打在了秦苒的胸口。丰润的乳房、带着点暗棕色的挺立乳头、温热的还带着晶莹汗水、闪亮精液和洁白香甜奶油的乳沟,一瞬之间,全都染上了鲜艳的殷红。

  “小苒……小苒!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跪在地上的舒平昇刚刚还威武着的阴茎,此刻萎缩得像晒过的老姜干。悔恨的眼泪与鼻涕,一时间齐出。

  秦苒一时间的情绪,也复杂得很,她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咬着牙看着自己的情人,可看着他涕泗横流、嚎啕不止的模样,却又笑了出来:“我这一辈子……从没人为我哭过……冤家……你是第一个……我不是总说你‘射时候’的样子很帅么?这次也很帅……虽然这射的……不是浓精……”

  “小苒……小苒我对不起你小苒!”

  “平昇啊……死前还能跟你肏回屄……我值了……”

  秦苒说完,微笑着断了气。

  舒平昇的眼前已然花了。他无力看了看手中的手枪,又无力地看了看我,看着我防备地同样地在看着他,面色惨淡一笑,抬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自此,我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下来,但看着刚才还在享受着人生中最美好欢愉之情事的两条人命,就这么双双消逝,心中也难免泛起唏嘘。

  他俩的问题被他俩自己解决了,我还得搞清楚卢彦刚才为啥非要喊一句他把我抓了。我瞧瞧打开储物室的门,弓着腰探出头,结果,却看到夏雪平正被包含卢彦、傅伊玫和李孟强在内的八支手枪顶着后背,带到了一楼厂房大厅正中央邵剑英正站着的地方。

  ——我这才明白,夏雪平是中计了!

  “何秋岩呢?”邵剑英看看夏雪平,又看看卢彦。

  “不知道,还在找。”卢彦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这一句话能把她骗出来,她被抓了,想必何秋岩也跑不远!”

  “你可真够卑鄙的,卢彦!”夏雪平平平静坦然地看着卢彦,对自己的被抓,却丝毫不以为然。

  邵剑英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根雪茄,一旁的傅伊玫则帮他点上。抽了两口之后,邵剑英又语重心长地对夏雪平说道:“唉……雪平啊,你说你们俩这是何苦呢?到现在你们也不相信么,我真的没想害你们母子俩!”

  “嗬,邵叔,你是到现在是还在不遗余力地骗着我,还是连你自己都被你自己骗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一晚上,你自己前言和后语,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你的所做和你的所说,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你的现在和你的过去,又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夏雪平的语气和神态依旧冷峻,而且这次,还多了一层憎恨。

  邵剑英深吸了一口气,面如死灰地问道:“我的电脑里面的东西,你都看过了是吧?”

  夏雪平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对他问了一句:“且不说我父亲的死,你杀了佟德达,真的是完全因为他不愿意归附于你、不愿意重新为天网效力吗?”

  而身边的这些人,从傅伊玫、卢彦、李孟强,到刚才在我宿舍里给我递烟的那个小子,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并不清楚夏雪平和邵剑英到底在说什么。

  邵剑英抽了一口雪茄,吐出股股烟圈,他抬头看了看厂房顶棚上那盏最亮的灯,然后深沉地说道:“我刚进警队的时候,你爸爸给我们这些年轻警员讲过一个故事:在这世上有一群怕黑的小雪人,生活在靠近北极圈的村落。北极圈会有极昼极夜的现象,但好巧不巧,这群小雪人最怕黑,于是他们为了追寻阳光,就会在极夜前的那个傍晚,开始追着太阳跑——在他们那里,有一片沼泽,只要穿过了沼泽,就是无尽的阳光。但是没有雪人能够成功追到阳光:他们要么穿过了沼泽、在快要接近太阳的时候,就已经被太阳晒化掉死了,要么在沼泽里跑到一半,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满身黑泥,于是就被自己吓死了。要么融化,要么一身污黑,你爸爸说,我们这些当警察,也都跟这帮小雪人一样。德达还没接近太阳,但他自己选择了融化,你父亲也是这样;而我,我知道自己已经一身污黑了,但我不会被自己吓死。雪平,我多么希望你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已经当了母亲,却还是像个小女孩那样单纯、柔弱、哭哭啼啼的雪平。那时候,我就劝过你,不要当警察——本以为你当个两三年交警玩玩,被警察系统里的这片污泥沼泽能够吓到就不玩了,想不到,你却一路走到了现在。”

  “所以,我也得选择被‘融化’掉,是吧?”

  “我不想这么选,毕竟你是我恩师的女儿,但是对不起了——有些事,总得由我来完成。”

  邵剑英说着,对着傅伊玫等人举起了手。

  就在这时,在邵剑英的左后方——我刚才站着的位置旁边,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因为就在邵剑英讲故事的时候,我正巧发现,在我的身旁,那间摆放着各种长期易储存食物的储物间隔壁,竟然是一间装满了各类枪支弹药和炸药的军火库——其中也包括先前从中央警察部运到Y省后丢失的那批手枪和子弹,但乍一看,数量肯定不全;我也来不及多想,抄起两把手枪、插上两只弹匣后又多拿了两只弹匣,然后又连忙回到了存粮间,寻到了两桶食用油后,直接把军火库的地上洒满。趁着邵剑英刚要对夏雪平发难的一刹那,我立刻转动了打火机的齿轮,并把那只打火机丢进了军火库里。

  一瞬间天旋地转,机床厂车间大楼的那一脚瞬间坍塌。

  “夏雪平,接着!”

  我立刻冲刺上前,对着夏雪平把手枪抛了过去,夏雪平见状,立刻把手枪接到,打了个滚后子弹上膛,转身对着邵剑英的肩膀就是一枪。

  “干爹!”

  傅伊玫见状,上前就对着夏雪平扣动扳机;这一枪并没打中夏雪平,却被我瞄了个准,一发子弹擦着她的手臂窜了出去。傅伊玫立刻吃痛,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拽着中弹的邵剑英撤到一个大型轧钢机的后面。

  “没事吧,夏雪平?”我躲在一堆生锈钢材的后面,对另一边躲在车间承重柱后的夏雪平喊道。

  “没事,你呢?”

  “没有!”

  而就这功夫,卢彦已经对身边的人打好了手势,直接分成两组三路,准备包抄我和夏雪平。我找准机会,把手里的一只备用弹匣丢到了夏雪平的脚边;此刻从中路缓缓进攻过来的那群人的注意力,全被半空中飞过去的那只弹匣吸引,而夏雪平则找准机会一个俯身,对着他们的下盘连连打了几枪,不少人的膝盖和腿骨直接被夏雪平打穿;而我也对准了意欲从夏雪平那边包抄过来的人的脑袋,连开了两枪,对面的人见了,直接慌张地退了回去,等我再一回身,又对着我身后的那两个人盲开了三枪,其实我看都没看,但好像一枪歪打正着打中了一个人的肚子,另外两个竖着汗毛,赶紧把那人抬了回去,自己也不敢再上前。

  “怂!你们怎么这么怂!他们才俩人!给我上!”卢彦见状,近乎要气疯了。

  但就在这时候,厂房门被打开了,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六个人,他们尽管不知道厂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见邵剑英和傅伊玫都受了伤,刚才大楼里又响起了那么巨大的爆炸,他们也不敢愣愣地站在原地,跟着藏在了轧钢机的后面:

  “堂君!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人了!”

  “来谁了?”

  正说着话,厂房大楼外面,响起了轻机枪此起彼伏的“哒哒”声音。

  我和夏雪平终于都松了一口气:援军到了。

  “穿……穿军装的!应该是国情部的特别行动队!”

  “不止……大老远我还看见警车了!应该是咱们局的!说不定还有特警!怎么办啊,堂君!”

  “堂君,”卢彦立刻对邵剑英说道,“看来咱们还是被夏雪平何秋岩这俩小人摆了一道!咱们撤吧!”

  “走吧,干爹!找个地方止血!”傅伊玫也说道。

  “我走了……那我那帮老兄弟、老姊妹怎么办?他们还在楼上呢!”邵剑英深沉地皱着眉,不甘心地说道。

  傅伊玫忍着手臂上的疼痛,对邵剑英激动道:“都什么时候了,干爹!你还管他们?咱们赶紧撤,找个地方,从长计议——您这回就听我一次,行吗!求你了!”

  邵剑英看着目含深情的傅伊玫,无奈地点了点头:“行吧……这次就依你了!我邵剑英欠他们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傅伊玫点了点头,对着从外面来的那几个人说道:“我们先带着堂君撤了,你们在这儿务必顶住!”

  “欸?那我们怎么脱身啊?”跑来的那几个小年轻一听,顿时慌了,其中先前给我递烟的那个小哥此刻也不管什么礼仪尊卑,一边发问着,一边直接拽住了邵剑英的衣袖。

  看着这年轻男生困惑惊惶的眼睛,此时的邵剑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去你的!”傅伊玫一把甩开了那个男生的手,怒不可遏地对他呵斥道:“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我让你们给我顶住!为堂君而死,是你们的光荣!”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要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是么?当初我跟着你们干,可是说要升官发财的!别说你们答允我们的那笔钱到现在还没给完呢,我爸我妈就我一个独生子,我的命给你们了,他们怎么办?”

  男生刚说完,眼睛朝着傅伊玫一瞪,等来的却是傅伊玫手枪里的枪子儿。

  “现在还有人有意见么?”

  在傅伊玫的怒视下,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了。

  卢彦想了想,站了出来:“堂君,你跟伊玫你们俩走吧!我带人扛着!”

  “小卢……”邵剑英看着卢彦,瞪大了眼睛,一时半刻却说不出话来。

  “伊玫说的对,为堂君而死,是我的光荣!我卢彦能从一个山沟沟里被欺负大的孩子,成长为您的手下,卢彦三生有幸!您快走!伊玫,快带堂君走!”

  “知道了!”

  傅伊玫说着,忍着痛带着另外一个女人,护送着邵剑英准备从厂房中间的一个铁架台那里,按下运货起重机,把自己和邵剑英送走——那玩意应该正是刚才我搭乘的类似于电梯的东西;再往楼上第三层,是刚才邵剑英安排我与夏雪平和其他那帮老头老太太吃饭的地方,而再往顶上,竟然有一个高空缆车,直接连到了七星山山顶的仙人台。

  我和夏雪平见状,齐齐朝着傅伊玫和邵剑英那边开枪,夏雪平一枪就撂倒了那个跟从的女人,我这边的位置不算太好,直接被那起降台的铁架挡住了视线,开枪只能勉强封住傅伊玫和邵剑英的走位,却根本沾不到人。

  “孟强!你去对付何秋岩夏雪平,我去门口拦人!孟强?李孟强呢!”站在轧钢机旁边的卢彦打交道。

  但是此刻,并没有人回答他,趁乱的时候李孟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卢彦也来不及管什么其他的,因为这个在时候,厂房的外面已经响起了广播的声音:

  “里面的人听着:我是国家情报部F市情报局情报二处的处长岳凌音中校!我是国家情报部F市情报局情报二处的处长岳凌音中校!你们已经被我局和F市警察局特警支队包围!你们已经被包围!请你们放下武器!请你们放下武器——乖一点,一切还好说好商量;要不然,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卢彦带着人,躲到了几个未成品机床的后面当作掩体,随后卢彦大口大口喘息着,摁下了按钮,打开了厂房的电动卷帘门,对着门外的照射灯大喊了一声:“放你妈的狗屁——”

  之后,便是一阵剧烈嘈杂的枪响。

  十二秒。

  一切都在十二秒钟结束。

  这边夏雪平和我依旧在朝着傅伊玫和邵剑英射击,但是两个人的起降机已经来到了地面;

  倒下了的卢彦,侧过脸看着窜上起降机的邵剑英和傅伊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并对着二人敬了个礼,然后才闭上双眼断气。

  ——但他的欣慰不会保持太久的,此刻换了目标,一直冲着起重机的电机开枪的我和夏雪平,已经将其打得冒烟。果然,没一会儿,也就抬起了一米六七左右高度的起降机,直接停住了。

  傅伊玫咬牙切齿地打声嚎叫着,愤怒之下,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夏雪平:“呃呀!——去死吧!”

  “砰!”“砰!”“砰!”

  三枪。同时打在了傅伊玫的身上。

  她心脏那一枪来自情报局特别行动队的狙击手,她侧腹部那一枪来自我,还有后脊椎的一枪来自徐远。

  “伊玫!小玫!”

  傅伊玫仰面失重,差点仰着掉出起重机去,被邵剑英忍着胳膊上的枪伤一把搂在怀里。

  “干爹啊……干爹?”傅伊玫带着哭腔,在邵剑英的怀里小声说道。

  “我在,我在呢!小玫!”

  “您……您没事吧?”

  “没事,干爹没事……”

  “干爹……我冷……我好冷……”

  “有干爹呢,干爹在呢。没事啊,小玫,干爹在呢……”

  “小玫……小玫想……小玫想淘气……小玫想吃……吃糖葫芦……喝骨头汤……”

  “没事啊,没事……干爹带你回家吃糖葫芦……喝骨头汤……乖小玫!不怕噢……”

  “干爹……”傅伊玫再次抽啜了一声,“小玫是干爹的好孩子么?”

  “是,小玫是好孩子……”

  “干爹……小玫不能陪你了……你……好好……活着……”

  傅伊玫的生命体征,也就此完全消失。

  邵剑英放下了傅伊玫的身体,低头闭眼,沉默不语。

  “老邵啊,束手就擒吧。”放下了冒着烟的手枪的徐远,对着邵剑英叹了口气。

  邵剑英看着怀里到心跳停止还流着眼泪的傅伊玫,看着躺在地上还保持着敬礼姿势的卢彦,看着满地因为自己而死去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我和夏雪平,他吐掉了嘴里的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沈量才随后赶来,派人搬来一把梯子,把邵剑英请了下来。

  刚一下来,夏雪平则快步走上前去,对着邵剑英的脸颊猛扇了一巴掌,并少见地激动地:“这下你高兴了吧?为了你一个人做的梦,死了这么多人,你高兴了吗?”

  “夏雪平!干嘛呢!何秋岩,你快把她拉开……”沈量才见了,冒着汗汽的脑门上真对我全是官司,他皱着眉头指了指我,对我说道。尔后见我拉开了夏雪平,沈量才又怒冲冲地看着邵剑英,“你他妈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搞这种事情!”但除了这句话,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呵,量才啊,你不理解的。”邵剑英却是释怀地笑笑,又看了看徐远,也是笑道,“你也不理解的。”转过身去,他看了看夏雪平,随后又对徐远和沈量才指了指夏雪平:“她理解的,但她,并不会这么做。”

  “是啊,我真不理解。”徐远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给邵剑英拷上铐子。

  若论不理解,其实他们不理解的还在后头:楼上的那二十三个老头老太太,他们光是抬担架就抬下来了一多半——而这一多半里面,有三个直接自杀了,另外还有四个,因为听见了刚才军械库爆炸和那阵乱枪之后,心脏病和高血压犯病,直接没了气,其中就包括齐翰老头。方岳也跟

  跟着那帮老头老太太们一起被抬了下来,他倒是没死,但此刻嘴唇早快没了血色。

  “呵呵,起码有地方管温饱了。”柴晋宁却活着,她被逮下来的时候,这样笑着说道。她还特意走到了外面赶来的姚国雄和郑若安面前,分别在他们俩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夏雪平跟着赶来的人上了楼,找到了我和她的那两件羽绒大衣,递给我后,就再没跟我说一句话。她又到处看了看,在被扑灭火苗的储物间里,她也看到了赤身裸体、躺在一起的舒平昇跟秦苒,此刻,这俩人的尸体已经被烧焦了一半。

  夏雪平想了想,从衣服里怀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戒指,轻轻地套在了秦苒的左手无名指上。

  邵剑英是最后一个被押出了厂房大楼。

  临上车前,他抬起头看了看夜空中那轮洁白的明月,看了看脚下踩着的皑皑白雪,又看了看寒风中的夏雪平。

  “雪平,你说今晚,像不像十九年前那个夜晚?”看着夏雪平,邵剑英笑了笑。

  夏雪平没搭话,但是眼泪,已经从她的眼眶中无法抑止。

  “你别哭,雪平。你赢了,你该高兴。”邵剑英再次对夏雪平深沉地说道,“你选的路,其实是对的。雪平啊,恩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说完,邵剑英就被两个情报局的干部,按着头上了一台情报局的车。

  夏雪平抽啜着,闭上了双眼……

  但接下来,她再次睁开双眼,确实因为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

  “——轰隆!”

  一阵火光,直接把邵剑英刚上去的那台车玻璃全部震碎,连车门都被被轰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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