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恩义难全 抱宝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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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晨间的日光依然炽热,烤得金山寺宽敞的院落地面如火烧。

  虬须满面的杜中天抽着狮鼻,倒提着根熟铜棍冷笑道:「你的武功如何,老子再清楚不过。明知老子要诱你孤身一人,居然自投罗网!昆仑上下,果然都是废物!」

  「我是什么都一样能杀你。」吴征抽出昆吾剑道:「以此剑清理门户,再好不过。」

  「嘎嘎,妄自尊大。」杜中天双手握着熟铜棍一旋,熟铜棍自中央一分为二,拆做两只五尺长的长棍。他力大无穷,双臂将长棍轻若无物地盘旋一舞,棍头从地面上刮过,发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

  吴征捏着剑诀,气定神闲,隐隐然已有宗师气度。自得倪妙筠的梳云之躯后,他功力再进一层,已踏在十二品的门槛前。正如昔年祝雅瞳称赞陆菲嫣十二品之下绝无敌手一样的强大。杜中天再熟悉昆仑与宁家两家的武功,吴征亦信心十足。

  杜中天双棍一舞,再舞,每一圈都刮过地面,发出锐啸声间,青砖地面碎石飞舞着被震裂,留下两道犁过的印痕。

  杜中天踏前一步,金色的熟铜棍在烈日下几成两道光轮,耀目生辉。光轮绞动,他步步逼近,熟铜棍犁过地面,火星飞溅,锐啸刺耳,常人心神早被慑住。

  吴征小步后退让双目略作适应,忽然一剑刺出,正是光轮之间的缝隙。杜中天早在等着这一招,双棍交叉一夹架住长剑再一剪,竟要将昆吾剑夺去。

  吴征及时收剑,方才一招就觉手臂隐隐发麻,知道杜中天一身神力,见他一棍当头,一棍扫腿,便飞身而起翻过他头顶。

  这一下身法极快,杜中天双棍落了空,也是急速旋过身来,顺势双棍横扫,正巧吴征已蹂身而上。熟铜棍极沉,昆吾剑虽锋锐却当不得这等钝器砸击。吴征不敢硬接,只得又是一个翻身避过。这一下进退随心,收放自如,正是武功大成的先兆。

  身形刚稳,熟铜棍又如影随形般砸到,吴征弯腰避过,颇见对这等硬桥硬马的武功一筹莫展。杜中天狞笑声中,双棍飞舞,竟要将吴征砸成肉饼。

  「中!」吴征脚下弓步立实,上身翻转,长剑忽然回挑,角度之清奇不可思议,且又快得不可思议。

  杜中天全然没想到吴征的功力飞涨如斯,这一剑正中左手手腕,登时手掌一松,一只长棍脱手而出。

  吴征飞起一脚将长棍踢开,倒提着长剑道:「废物!」

  「你……你……」杜中天又惊又骇,右手持棍猛砸。

  吴征嘴角冷笑,大喝一声,侧过昆吾剑以剑身逼住长棍,铛地一声巨响,长棍被逼得落不下来,昆吾剑亦毫发无伤。

  吴征一身内力灌注于剑身逼住长棍,杜中天满面骇然,被强大的内力逼得步步后退。吴征缓缓道:「本人吴征以昆仑掌门的身份,今日清理门户!」

  他上身一侧,剑锋顺着铜棍削落,杜中天惨叫声中铜棍落地,竟是连一只手腕都被齐齐削了下来。

  「绑起来带回镇海城!」

  吴征手刃叛徒贼党,心中一时空落落的,遥想奚半楼领着前辈同门誓死扞卫昆仑派清誉之时,这人也混在其中。向无极帅兵攻山,杜中天必然暗中害了几名前辈同门。心中气苦,若不是还要留他为杨宜知翻案,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正怒之间,吴征猛然回头,那股被人窥视的奇异感应又起。而这一回,居然并未落空,视线里现出一个慢腾腾踱步而出的人影来。

  「咳咳,咳咳。」苍老的咳嗽声传来,佝偻着背脊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突然出现在金山寺里,就像他的脚步声一样无人听见:「吴贤侄,别来无恙。」

  吴征双目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痛,不可思议道:「屠公公?」

  来人正是大秦中常侍屠冲,梁兴翰驾崩之后不久,屠冲也辞官还乡就此销声匿迹,吴征万万料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贤侄还没有忘记老夫。」

  「没有,公公此来何意?」

  「来带贤侄回大秦。」屠冲嘿嘿一笑,揶揄道:「贤侄不会以为凭一个杜中天就有本事对付你吧?他算什么东西?也配?」

  难怪厉白薇信心满满敢跳出来与昆仑作对,原来这位绝世高手在背后坐镇!

  屠冲手臂左右一挥,将两名赶过来的突击营高手打倒在地,笑道:「老夫自与贤侄叙旧,你们再上来坏事,莫怪老夫手下不容情。」

  吴征也挥了挥手止住要来帮忙的部从道:「你们不必来了。」他经历过桃花山之战,知道面对十二品高手,人多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会碍手碍脚。他也虽惊不慌,以他现下的功力,十二品之下全无敌手。屠冲虽有十二品的修为,但年事已高。远比不上丘元焕那样正值盛年,也未必就强过戚浩歌,李瀚漠等人。

  「贤侄好气魄。唉,观贤侄的武功,老夫若再晚来一年半载,都不是贤侄的对手咯。」屠冲抛去拐杖,亮出双枯竹般的手掌道:「贤侄看来不愿就范,老夫就与贤侄先过两招。」

  吴征屏息凝神,不等屠冲出招,抢先踏上一步,挺剑刺向屠冲两胁。屠冲已到风烛残年,就算修为再高,身手也不如青壮矫捷。吴征抢个先手,再施展快剑对敌,不至于一交手就落于下风。

  屠冲身形左晃右摆,吴征一连五剑悉数落空,那鬼魅般趋近趋退的身形,哪里像个垂暮老人?轻易闪开利剑之时,兀自好整以暇地赞道:「好剑法。」

  吴征心中一凛,屠冲的武功路数与昔年死在他手上的太监杨修明类似,俱是迅捷无伦,形同鬼魅。他眼见屠冲衣袂一动,不及看清来着,已长剑反挑,斜削屠冲腰际。

  屠冲的手爪招式繁复至极,又快得目不暇接,吴征全无思索的余地,哪里敢去见招拆招?昆吾剑使的也是至简之招,若不能匹敌,便反刺敌手,求一个两败俱伤。

  两人顷刻间已交手二十余招,吴征虽未落败,已数次遇险。浮屠塔上柔惜雪看得分明,一提僧袍就要赶下塔去。

  「师太留步。」章大娘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主人吩咐属下照料师太,请师太万勿离开,饶属下一条性命吧。」

  屠冲忽然现身,章大娘知道厉害,也束手无策。柔惜雪内力全失,下去也是白白添上一条人命。章大娘不敢拦她,只能磕头求饶。

  「吴先生命在旦夕,寺里只有我能救他,你还不快带我下塔,杵在这里作甚?」柔惜雪情急之下一改随和之性,厉声喝道。

  章大娘狐疑地抬头,见柔惜雪目光锐利得让她打了个寒噤。情知柔惜雪所言不差,满寺上下高手虽多,真要论起来能救吴征的,唯有柔惜雪一人而已。她打了个激灵,又是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背起柔惜雪一脚踹烂阁楼正门,一跃而下。

  疯了般奔下佛塔,远远看见拙性与于右峥领着群雄左右为难,柔惜雪喝道:「你们都退开,退得远远的,任何人都不准上来!」身为突击营的教官与吴府的重要人物,即使面色苍白,身形颤巍巍的,柔惜雪下令时自有一番威严。她左右打量,又补充道:「你们上来只会坏事。绝顶高手之争,你们没有资格参与。」

  「可……」拙性与于右峥大急,又深知柔惜雪说的是绝对的至理,但要放任吴征不管,心里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柔惜雪见状怒瞪,杏目寒光四射,二人心中一惊,忙躬身后退着道:「是。」

  说话间,吴征与屠冲又过了两招。这两招更加险象环生,屠冲的手爪在吴征胸前挥过,嗤地抓裂了衣襟,爪风让吴兄胸口上出现四道血痕。

  柔惜雪赶忙拔腿疾奔去捡一柄细薄长剑,心中惊惶又紧张,脚下一时发软踉跄倒地。她不及起身,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到细剑边,双手握住剑柄抬臂而起,剑柄对着小腹,剑尖翘起指于胸口的高度。

  屠冲全然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动作之快不可思议。原本吴征的【道理诀】长处正在应变奇速,但是两人功力仍有差距,吴征全力运转【道理诀】使开听风观雨,依然无法锁定屠冲的动作。

  屠冲丢下手中破碎的衣襟,微微一笑,衣袖微摆,就到了吴征面前。吴征只见灰色人影晃动,快得如一团残影,屠冲这一次出手比前还要更快。他顾不得辨认屠冲的招式,一剑向他胸膛刺去。

  「啧啧,武功真的很好!」屠冲由衷地赞了一句。他的手爪几乎已抓上吴征的面门,但吴征的剑刺也是极快,还是攻他必救的要害,迫得他不得不上身一侧以自保,这一抓也就落了空。

  吴征虽处下风,仍欲败中求胜,当即三剑连环,分刺屠冲面门,胸口,小腹,正是一招【驱雷擎电】。屠冲两手空空,屈指连弹,当当当三声响过,吴征的长剑俱被弹歪了方位。

  两人疾风骤雨般斗在一处,吴征的长剑挟着风雷之势,虎虎生威地猛劈狂刺,尽力不让屠冲缓出手来还击。吴征气势汹汹,屠冲却好整以暇地避让挡拆。十招一过,吴征手中稍缓,屠冲的手爪便从剑影重重中穿了出来,嗤地一声又在吴征左肩留下三道血痕。

  「贤侄,内力不济了呀?」

  吴征的狂攻固然声势惊人,要逼住屠冲这等绝顶高手,内力消耗之巨不可想象。即使以他修行【道理诀】的内力之深厚也无法支撑。屠冲觅得良机,再度反客为主,吴征又只得苦苦支撑。

  屠冲这一轮攻势变爪为掌,一改此前的质朴以快速取胜,变得变幻莫测。但见他一掌拍出,掌到中途肩头微晃,一化为三。吴征看不清虚实,不敢硬接,只得退了半步。

  不想这半步空位,三掌忽而化作九掌。吴征的武功毕竟与屠冲差了一个境界,屠冲还未使出全力,他已左支右拙甚是狼狈,面对这飘忽的九掌失机在先,只得又退半步。

  两个半步,三掌已化作十六掌,再退下去恐怕要化作万万千千。待屠冲十六掌又到眼前,吴征长啸声中,昆吾剑挟着电光斜削而出,径从掌影中穿过刺向屠冲咽喉。他内力不济,只得闪躲退让,两步间调息完毕,内力复又充盈,即刻与屠冲抢攻。

  屠冲阴声冷笑,上身一晃昆吾剑落空,他翘起的拇指上长长的指甲已在吴征的脉门边。吴征长剑圈转,自他肩头削了下来。屠冲双臂一展极尽变化之能事,连出两掌,每一掌又似开山大斧,威势惊人,登时将吴征的气势压了下去。

  屠冲不再留力,吴征形势更危。他的武功已接近大成之境,本已几无破绽。可屠冲修为太高,在他重压之下,吴征的武功里又被逼出破绽来。虽小,虽转瞬即逝,但在屠冲手下,这些破绽让吴征险象环生,如履薄冰。

  两人翻翻滚滚又拆了十余招,吴征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勉力维持着攻势,却出招越来越短,攻不到一尺双臂便被逼得回招自保,全然处在下风。屠冲尖啸一声,右掌平推,左掌斜劈。吴征招架不住,只能剑刺他右掌,肩头微晃,与间不容发之际闪开左掌。

  屠冲后招无尽,右掌弹偏剑锋,左掌一勾反掌成爪向下一抓,若是抓得实了,吴征的肩头就要被抓出五个血窟窿。吴征无奈,百忙中着地一滚,不及转身,已忙不迭地反手一连数剑向着背后乱刺。

  吴征破绽越拉越多,败象已成。屠冲老神在在道:「贤侄还要顽抗么?」他浑浊的双目一瞥在吴征侧身后五步开外的柔惜雪,料得她武功全失,已无助力之能,又是狂攻五招。

  一招,吴征退一步,五招过去,吴征连退五步,直退到柔惜雪身前。屠冲双掌分拿吴征两肩,吴征勉力支撑许久几乎油尽灯枯,屠冲这一招来得又快又凌厉,吴征只得又使两败俱伤之招,借着兵刃在手朝屠冲胸口刺去。

  「贤侄已尽得昆仑真传,武功远胜天下余子,老夫都要写个服字。」屠冲由衷感叹,两人差着一个境界,还是最大的境界,吴征能坚持到现在简直难以想象。在年轻一辈中再无人可与他相提并论。只可惜下一招吴征已无论如何无法接下。

  屠冲以右掌逼住吴征,左掌鹰爪般递出,仿佛苍鹰抓向猎物。吴征应付他一掌已尽全力,右肩处现出一大片空当来,眼见这一抓就要将他拿住,只得又退半步。屠冲身随爪走,绝不容猎物逃脱!

  一退一进,两人激战间忽然多了柄细薄长剑。不应该有长剑的地方,长剑偏偏出现在这里。长剑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吴征退了半步,长剑就斜立在他左肩。剑刃在烈阳下闪着寒光,软绵绵,没有半分劲道的一剑凭空出现,登时将吴征的破绽全数补完。屠冲的左掌若再抓下,必然先被剑锋所伤。

  「咦?」屠冲撤回掌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刺出这一剑的主人。

  严格而言,这一剑不是刺出来的,这一剑就等在那里,等着吴征后退,等着屠冲拍出那一掌。看似简单,实则已看准了两人的一招一式与变化,简直妙到毫巅。

  化至繁为至简,在场高手虽多,但仅有一人有这样的眼力与见识!

  「老夫若没有老眼昏花,柔掌门已内力全失。」屠冲浑浊的双目闪出两道异芒,捋着长须道:「老夫自与吴贤侄切磋印证,柔掌门何故要来蹚浑水?」

  「吴先生的武功与你不过半步之遥,贫尼内力虽失,眼力仍在,贫尼在这里,你不能得逞。」柔惜雪还是挺着剑,一般的剑柄于小腹前,剑尖斜翘而上。

  「是么?老夫倒要试试。二位小心。」

  屠冲枯竹般的手掌再度拍出,这三掌置吴征于不顾,全向柔惜雪拍去。

  「你快走。」吴征方才一言不发,全力运转【道理诀】,短短盏茶时分内力几乎尽复。他明知自己不是屠冲对手,仍奋勇接战。柔惜雪所言半步之遥为的是给予吴征信心,这半步不仅跨不过,脚下还是万丈深渊。

  柔惜雪紧紧抿着樱桃小口,她全副心神都在吴征与屠冲的招式上,不敢分心答话,只摇了摇头,看着甚是倔强。

  吴征一时无奈,更不敢分心,挡在柔惜雪身前,长剑一展将屠冲的三掌全数接下。此前他与屠冲抢攻失败后疲于应付,一人还勉力接得下来,现下身旁多了个柔惜雪就不敢频频犯险,只能先稳稳守住,心中暗骂这尼姑真的犟,强练内功伤了自己,现下还要白白来搭上一条性命。

  吴征原本擅于长力,存了只守不攻的念头,招式法度更显沉稳。长剑舞出一道光圈,屠冲连连猛攻,都被他稳稳守住。又交手了几招,吴征再度被压制于下风,长剑的光圈越来越小,却弱而不衰,微而不竭。

  当光圈缩至吴征身前两尺时,两人之间竟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屠冲不能再有寸进,吴征死死守住。他心中诧异,能守住并非自己凭依策略就能抹平两人间修为的差距,而是每每在关键时刻,屠冲可下杀招破解自己的剑光时,他都有所犹豫,或是毫无征兆地变招。时机稍纵即逝,吴征反应神速,借着良机弥补破绽,稳守剑圈。

  这一阵两人连拆了五十余招,屠冲向后退了半丈脱出战团,饶有兴致地捋着长须赞道:「柔掌门高明,真令老夫大开眼界。」

  吴征松了口气,眼角余光这才见一点剑尖横在右肩侧后方。他猛然回头,只见柔惜雪提着细剑,饱满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幸而一双细柳青黛眉长而浓密,才不致模糊了视线。

  稍有喘息之机,柔惜雪猛地提袖抹去脸上的汗水。她武功全失,激战间消耗甚大,软弱无力的单臂拿不住细剑。铛地一声剑尖砸在地上,柔惜雪不及抹净,忙不迭又双手握住剑柄,咬牙提起长剑道:「贫尼说过,你不能得逞,还不速速退去。」

  吴征这才知道,是她一直在自己身旁拾遗补缺,屠冲才顾忌重重。柔惜雪不能用内力,也使不出什么精妙的招式,她只是料敌机先,提前将长剑横在屠冲必攻,与吴征的破绽薄弱之处。这一柄软绵绵,也无任何招式变化的细剑,就此在两人之间发挥神奇的力量,令吴征稳守,令屠冲无计可施。

  「柔掌门,老夫也说过,老夫此来只为吴贤侄一人,与旁人无关。柔掌门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屠冲晃了晃右手,五指捏了个奇异的法诀,老态龙钟的老太监在此时忽然气势大涨,佝偻的身形正在挺直,仿佛顶天立地。

  柔惜雪抽了口凉气,颤巍巍地踏上两步,与吴征并肩而立。

  「我的话,你偏要一句都不听么?」吴征恨不得揪着柔惜雪的衣领,把她赶出金山寺,怒道:「赶紧走,赶紧走!」

  柔惜雪抿着唇,又是倔强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从前害过你,欠你一条命,我不走。你别担心,他伤不了你。」

  「你……」吴征咬得牙关咯咯作响。他早就把压箱底的本事拿了出来,屠冲的绝招他实在没有半分把握能接得下一招半式。这一回不比方才,屠冲一力降十会,柔惜雪连站立都难,妙招不可能再有用武之地。

  屠冲气势不断攀升,吴征大急,再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提柔惜雪,想将她远远地掷出去。不想屠冲双目一眯,磅礴的杀气锁定了他。吴征全身肌肉一抽,猛然一顿再不敢,也不能擅动。仅是一道杀气就让他汗如雨下,若是极招出手,自己又能接得几招?支撑得多久?

  念头刚动,屠冲电射般欺身而上。吴征原不敢贸然硬接,但柔惜雪在旁,屠冲未必会非要将自己毙于这一招之下,说不定嫌柔惜雪碍事,先将她一掌杀了。

  生死一线之际,吴征脑海里异常清明,长剑斜挑,点向屠冲眉心。与此同时,柔惜雪的细剑也到,以绝妙的方位指着屠冲小腹。一剑主动进攻,一剑等着屠冲自己撞上来,两人从未有过配合,却有种天生的默契。

  屠冲此前招式变幻莫测,这一扑虽快,手上却无任何花巧,双手各出二指夹住吴征的剑锋一甩。吴征被一股大力带偏,向柔惜雪撞去。他足下加力急使千斤坠在地上牢牢钉住——以柔惜雪现下的身子骨,两人内力充盈,一撞之下非得要了她的命不可。

  只是这样一来,变作吴征与屠冲的比拼内力。两人武功强弱分明,吴征只觉对方的指力排山倒海一般压来,片刻之间汗出如浆。柔惜雪细剑凝而不发,见屠冲小腹下露出破绽,一剑挑去。她不能动用内力,招式虽奇,却既缓又软,这一剑不指望伤敌,只求逼退敌手。

  果然屠冲尖笑声中翻身而回,扬了扬手,气势越发旺盛。

  吴征全身尽湿,气喘吁吁,深深提了口气才不至于委顿于地。柔惜雪不肯听话,下一招又该如何是好?

  「柔掌门,下一招你就没命了,吴贤侄仍然是与老夫一对一,柔掌门真要枉送性命吗?」屠冲年事渐高,力斗之下似也有些疲倦,不急不躁地一边喘息片刻,一边问道。他内力奔涌,一身长衣无风自动,连唇角粘的假须都被吹落了些许。

  屠冲的下一招,不仅要柔惜雪的性命,也要吴征的。十二品高手傲立世间,若是不顾一切要取一人的性命,就算满寺高手乱刀齐上,将他砍成肉泥之前,他要取的性命也一定能取到。

  柔惜雪也知大限将至,她站在吴征身侧,偏头一眼,满是柔情蜜意,凄然又如释重负似地一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干什么?」

  女尼软弱无力的身体,忽然又有了神采,握剑的双手,忽然又充满了力量。柔和沉静的脸上,却又有了痛苦之色,仿佛娇躯正备受煎熬。

  在吴府一住二年余,亲眼看着这座府邸一步步地搅动天下风云,承载新的希望。柔惜雪深知这座府邸崛起的原因。吴征论武功不是最好,论智慧未必最佳,可是这座府邸因他而联系在一起,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他在,昆仑派,天阴门都可能重放光明。他在,暗香贼党才如坐针毡。一旦吴征不在了,府邸的能人异士都将做鸟兽散去,再难同体一心。

  「世间可无柔惜雪,不可无吴先生。」柔惜雪踏上一步,细剑指处,渊渟岳峙。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在这里碍手碍脚干什么?」吴征又急又气,怒声喝道。柔惜雪强提内力,她虽习得【道理诀】中内力不走经脉之法,但修行日浅尚不熟练。对手又是十二品高手,以她残破的丹田与经脉,残存的内力,强运功力只会一身经脉尽断,到时就神仙难救。

  柔惜雪目中泛起泪光,柔情无限,还是抿着唇摇摇头道:「咱们都逃不掉,同心协力能杀了他。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他伤不了你。」

  屠冲修为虽高,年事也高,行将就木的身体早已不复巅峰,吴征能支持这么久与此息息相关。柔惜雪曾是十二品高手,虽重伤难愈,眼光仍是十二品高手的眼光,境界仍是十二品高手的境界。吴征毫不怀疑,柔惜雪强提内力,合两人之力足以重创屠冲,甚至有可能杀死他。

  但燃起生命之火,同样豁出了一切的柔惜雪必死无疑。

  吴征双目通红睚眦欲裂,大喝道:「滚哪!他娘的给老子滚!」

  柔惜雪抿唇摇头,珠泪滚滚而下,樱口小口忽而露出满足的微笑,即刻又有鲜血涓滴。

  从前以为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现在却满心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更想好好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

  不听你话,今后天人永隔,再难相见。可是听你的话,今日又如何救你?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是你教给我的。」柔惜雪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吴征,仿佛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里。片刻后便如心愿已了地回头,再也不看吴征。挺剑踏上两步,捏着剑诀,作势欲刺。

  吴征心神俱碎,柔惜雪已有替己身死之志,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敢妄动破了两人间的攻守默契,为今之计只有拼死一搏,寻求一线生机。他随着柔惜雪踏上两步,喉间兽吼般喝道:「给我好好活着,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柔惜雪心如铁石,仿佛又成了从前一心侍奉佛祖,六根清净的女尼,一眼都不看吴征,只寒着脸盯着屠冲。

  「想不到柔掌门都动了凡心,老夫又开一次眼界。」屠冲手掌凝而不发,掌中的威势却已涨到了极致。此刻,他就像金山寺中唯一真神,俯瞰世间,予取予求。

  「你懂什么?」吴征急踏两步挡在柔惜雪身前,可他也知自己徒劳无功。在场三人,自己境界最低,破不了屠冲的招式,也想不出柔惜雪的拾遗补缺手段。自己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消去屠冲必杀一招的大部分威力,柔惜雪或有一点点保下命来的可能。

  「贤侄是在讥讽老夫了?」屠冲忽而凄然一笑,道:「老夫八岁起就不是个不完整的人,连女人都亲近不得。但老夫也有族中兄弟姐妹,子侄外甥。男欢女爱与家人亲情并无太大区分,老夫还是略懂的。柔掌门若不是对贤侄情根深种,怎肯风华正茂之时,连命都不想要了?」

  逼人的气势越发高涨,十二品高手全力一击何等惊天动地?吴征已被迫得说不出话来,柔惜雪唇角的两条血线也几未停止,染红了胸前月白的僧袍。

  「老夫虽娶了妻妾,却近不得她们,娶几房妻妾聊为弥补人生之憾事。人活于世,若缺了什么,就会加倍对近似的东西珍惜些。贤侄该当懂得吧?」屠冲一身杀气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来,道:「老夫待家人一贯都很好,他们在老夫心中,也一样重要,未必就输于贤侄在柔掌门心中的地位。」

  「我懂。」吴征面目凝肃,听屠冲说得动情又在理,终于点了点头。

  「霍向二贼残害胡兄与胡夫人时,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呼奈何。老夫侍奉先帝,不敢与朝臣太过接近。但老夫也知胡兄,奚兄俱是赤胆忠肝之士,向来敬重。二位国之栋梁既死,可怜大秦国现今满朝都是猪狗之辈……老夫心中之痛,也未必就输于贤侄。」

  「大秦如何,与我无关。」吴征冷冷道。

  「是啊……胡兄为国尽忠,昆仑一门忠烈以血洗刷污名,贤侄已不欠大秦什么,大秦与贤侄再无瓜葛,可是老夫一门老幼还在大秦。胡兄奚兄仙去之后,二贼就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老夫虽不怕二贼,家中子侄却是砧板上的肉,老夫又怎能个个照料得周全?二贼以老夫家人胁迫,老夫不得不来这一趟,望贤侄见谅。」

  「公公,你们之间的恩怨,小侄心有余而力不足。」吴征摸不清屠冲的意思,只得将原话奉还。

  「嗯,贤侄能明白就好。」屠冲面色一黯,忽然神色十分没落道:「二贼逼迫老夫,有这一回,就有下一回,总要迫得老夫油尽灯枯,力竭身亡为止。老夫虽不惧二贼,却又奈何不了他们。风烛残年,也不像贤侄前程远大,唯有保住族人一条心愿而已……」

  屠冲越说越轻,吴征与柔惜雪惊异间,只见老人忽然口角溢血,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一身精湛内力消失无踪,原本已十分苍老的面容更是一瞬间就现出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来。

  「屠公公。」吴征手忙脚乱,一手抱起柔惜雪点了她几处穴道,两人一同奔到屠冲身边,一摸鼻息,一探脉门,惊道:「公公你……」

  屠冲提起一身功力,这股磅礴的内力疯狂流转,大大超过丹田与经脉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却始终聚而不发,终至经脉尽断!

  「老夫虽是不完整的人,也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二贼毁我大秦,老夫与他们不共戴天,虽力有不逮,又岂能为虎作伥?」屠冲口角里的鲜血泉涌一样喷出,含混不清道:「且相比二贼,还是贤侄更叫人信任。何况柔掌门都愿为贤侄豁出命去,贤侄的为人可见一斑了。」

  「公公……」

  屠冲摇了摇头,微笑道:「你很好,奚兄在天有灵一定会倍觉欣慰。二贼应承了老夫,只要带贤侄回去,生死不论,从此就不再与老夫家人为难。呵呵,老夫哪里信得过?」

  「可是公公也不必如此。」吴征与屠冲交往不算太深,但昔年在大秦国时屠冲待他不乏照料。吴征闯皇宫时,屠冲也主动放水,暗中助他们突围离去。又一故人命在旦夕,说不上悲伤,心中不免黯然。

  「没用的,老夫不死,二贼不会停手。老夫今日殒命异乡,传出去都说老夫死在贤侄手上,也不算污了老夫一世英名。」屠冲居然呵呵笑了起来,道:「且老夫死后,族中对二贼再无威胁,二贼也不必对他们下毒手,倒是两全其美之法。老夫心愿已了,唯独想求贤侄一件事。」

  「公公请说,小侄定当尽力。」

  屠冲剧烈咳喘了一阵,呕出口口鲜血,气息奄奄地艰难道:「老夫也算饶了柔掌门一命,请贤侄看在这点情分上,将来若回到川中,请代为看顾屠家一二……」

  「公公放心,小侄做得到。」

  「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屠冲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眼皮也抬不起来,喃喃道:「方才试了贤侄的武功,胆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泉下若见了奚兄,胡兄,老夫夸一夸贤侄,也好有颜面去见他们二位……只是陛下,老夫如何见你,陛下,你糊涂啊……」

  屠冲连唇皮都动不起来,猛然身躯一抽散去了全身气力,就此与世长辞。吴征长叹了口气,脱下衣袍将他尸身盖住,瘫坐于地,一时怅然若失。

  此时倪妙筠,冷月玦才一同赶到,见状松了口大气。奔至二人身边,见吴征虽疲累,身上无伤。柔惜雪却是面色苍白,衣襟染血。

  「师姐,吴郎。你们没事吧……」

  冷月玦忙去取伤药与更换的衣物,倪妙筠从吴征怀里接过柔惜雪,掏出方巾为她擦去嘴角的血丝。

  「没事?再晚片刻,她一样全身筋脉尽断,他娘的神仙也救不回来!」吴征腾地跃起,不知是不是想把满腔郁结之气都发泄出来,气吼吼地震天响骂道:「不听是吧?不听是吧?啊?你要人为你担心到什么时候?为你操的心还不够多?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柔惜雪低着头,哪敢去看吴征,被骂得越凶,心里居然越是松快,陡然想到今日得脱一难,还能与吴征相处,嘴角偷偷露出丝笑意。

  吴征全身发抖,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地尤不解气,骂得兴发,一掌朝柔惜雪苍白的脸蛋挥去,要将她抽个耳光。

  倪妙筠吃惊,但见吴征发怒,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柔惜雪低着头茫然不知,耳听风声抬起头来,眉眼虽有些委屈,倒也没闪躲的意思。吴征见她嘴角尚未拭净的血迹,胸膛上的朱红,再念及她方才一往无前的深情厚意,心中一软。

  挟着风声的手掌在苍白的脸蛋旁顿住,吴征一曲虎口,四指在女尼脸颊上轻轻一刮,惆怅起身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倪妙筠与回转的冷月玦目瞪口呆,吴征背着手慢悠悠地离去,沉声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先随妙筠回镇海城去歇息,晚上等我回来。」

  不仅二女,突击营将士俱都看傻了眼。吴征行知寺门口,忘年僧拱手道:「大人威武。」

  「就你屁话多。」吴征啐了一口,道:「还不快去做事。」

  将士们一哄而散。寺中一棵苍天古树顶端,窈窕的人影转身悄然离去,临行前娇怯怯地嗔道:「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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