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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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一周后,路过的村镇人烟越来越浓稠,官道上的行人说话的腔调也变得与青州和顺安截然不同。而我双臂的伤势终于恢复到可以将木夹板也脱下来的程度了。

  在临近十月底的这天早晨,遥远的天际终于出现了燕京的踪影。走近了点后,我眯眼看了一阵,惊讶地问道:「那条河是直接接引进城了?好大的工程。」

  唐禹仁点头道:「没错,太祖在此立下国都后,花了十年时间开凿了一条接通雁嘴江的水渠,名为『杨水渠』,因两畔种满了杨柳得其名。」

  薛槿乔接着道:「燕京在晋朝时靠着的是彼时的运河与溪谷河两条水道得水利,但是运河在王朝衰败时长达数十年战乱时期间淤塞破败了,溪谷河也因为雁嘴江移道逐渐干涸。直到杨水渠被建成之后,京城的人口才能够极大地增长,重现了晋国大都的气象,甚至更甚。」

  我们来到足有两丈高的雄伟城墙下,看到络绎不绝的马车、商贩,还有成队的行人排着队等着进城。

  车队的带队军官显示了文书后,很快便被放行。薛槿乔对唐禹仁说道:「禹仁,你带着严觅去刑部,剩下的这些人不用我们管了,自有去处。我会带韩良他们去薛府安顿,然后得去见师父和去兵部禀报。」

  唐禹仁与车队离开后,薛槿乔领着我们穿梭于车水马龙的街道中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跟越城有几分相似?单论规模,便是连汴梁也比不上这两座城市。我们得在京城呆好几天,你们可以尽情地去游览。」

  紫光寺内赏佛像,雁归塔外听晨钟,杨水渠畔折柳叶,凌霄观中上香火,朱雀酒楼尝珍馐,雁嘴画舫乘风醉,都是这段时日来薛槿乔提到过的久负盛名的景点与游玩京城不得不做的事。

  梁清漓看着周边洋溢着旺盛活力的人群道:「燕京好像流民不多。」

  「嗯,据我所知,他们很多都被安置在城外的村镇和郊野的营帐里,还有少数在白虎区。这里是朱雀区,自然见不到。」

  燕京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建筑被划分成四个大概的区域,以四象为名。青龙与玄武是最昂贵,最高档的地段,多是皇室、官宦、与世家的宅子。朱雀是商业区,人流量最大也最繁华,白虎则是普通居民的住宅区,不过到了百年后的如今,哪怕是白虎区的住宅,也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

  在这四个区域之外,京城的最核心之处是皇城,只有受到准许的臣子才能进入其中参加早朝,也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在其中居住。

  薛槿乔带着我们三人来到青龙区一条安静的街道,指着一栋相对低调的宅子笑道:「这便是薛府了。说来好笑,虽然我们祖宅在越城,但家父和家祖都因为入京做官,我又自幼便留在昆仑山上拜师,所以过去几十年荒废了越城的祖宅,京城的别府反而更像家了。」

  她拿起暗金色的门环敲了几下后,沉重的木门后传来一道男声:「来者何人?」

  薛槿乔语调轻松地说道:「是我,槿乔。」

  「哎呀!小姐,您回来了,小的这就开门!」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的中年男子打开了大门,见到薛槿乔后面露喜色,深深地行了一礼:「前些时日小姐派人来送信后,老爷便一直在挂念着行程。他正在书房呢,还请小姐安顿好后,去见老爷一面。」

  「那是自然。崇山,这是我的好友与同僚韩良,与梁清漓、乔三妹两位姑娘。这三人是我薛府的贵客,告诉章伯,一切按照最高规格招待。我们在京城事了之前,他们会在府上歇息。大家,我得先去见我的爹爹,你们跟着崇山和章伯进去吧。」

  崇山对我们施了一礼道:「崇山见过韩公子,梁小姐,乔小姐。请与在下一起来,章管事外出办事,在下会为诸位准备好房间的。」

  他带着我们走进屋子,一边为我们介绍薛府,一边询问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庭院里相当空旷,唯有一池潭水,一株树叶繁茂的梧桐树,与脚下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并没有我经常在贵人府邸里见到的竹林,假山之类的装饰。

  我跟在崇山背后与他闲聊:「槿乔会经常来京城居住吗?」

  「小姐每年都会上京与老爷和夫人过年,不过去年青莲案发,甚是繁忙,一直到如今才有机会回家,府上所有人都很是想念她。」

  谭箐好奇地问道:「薛家不是越城人么?怎么全家都在京城?」

  崇山回首笑道:「老爷入京在天子身边做官,继承了薛老爷子的威望,正是咱们薛家下人的期望,更是嫡系与庶系共同的期盼,自然不在意迁移到京城来。不过,小姐确实一直更喜欢在越城……可惜如今陷于贼手,唉。」

  我与梁清漓自然分到同一间房,谭箐的房间则在我们旁边。崇山微微躬身道:「诸位若是想出府游玩的话,在下可以叫唤仆从随行。」

  「怎么样?要不要个向导?」我对梁清漓和谭箐问道。

  梁清漓对崇山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崇山含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千万别叫我先生,我这就叫小苏过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出现在朱雀区「永和楼」二楼的酒桌旁。这栋酒楼足有三层高,外面立着一面赤色的酒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和」字。一楼的厅堂开阔,点缀着花木,墙上的窗户设着翠绿色的帘子,又通风又美观,十分雅致。

  由于薛家嫡系只有薛槿乔这么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府内严重地阴盛阳衰,除了家主薛慎之外,就只有崇山,章管事少数几个男人,其余的都是女性。小苏名叫苏真,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唇红齿白,相貌清秀。她与数个年龄相似的少女都在薛府做事,是仆从,也是专门给薛槿乔作伴的闺中侍女。

  我观她带着我们横穿街巷,交谈点菜时谈吐清晰,办事伶俐,并不像是目不识丁的寻常侍女,便在店小二退下后问道:「小苏,你看起来像是个读过书的人,在府里薛槿乔常年不在家,都需要做些什么呢?」

  苏真浅笑道:「奴家在薛府长大,因老爷对经学修养极为重视,如奴家这般贴身服侍的仆从也与小姐一同被私塾先生教导过读书写字。在小姐离家拜师之后,便服侍夫人与老太太。」

  谭箐饶有兴趣地说道:「薛侍郎听起来像是个很传统的文官啊,怎么会让薛槿乔去拜师学武呢?」

  苏真迟疑了片刻后,轻声道:「奴家不敢揣摩老爷的心思,但小姐自幼便喜好拳脚功夫,十分活泼,并且天赋过人,因此早早地便有昆仑派长辈前来定下名分。」

  我解释道:「昆仑派择徒极严,需要出身清白,资质优越的年轻人。什么样的人出身清白呢?那肯定是受到官府承认的官宦之家或者勋爵之后最『清白』。而且大部分资质优秀的苗子都是在家境和出身优越的地方出现的,所以昆仑大多都是如薛槿乔这般权臣或者贵族子弟。昆仑也因此有一个『武林贵族』的名声。」

  闲聊了一阵后,苏真点的菜送上来了,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火熏肉,鲜蒸鲈鱼,与荷包饭。尤其是荷叶揭开的那一瞬,香喷喷的糯米与肉馅混合在一起产生的浓郁香气让我有几分见到了现代的糯米鸡的既视感。

  苏真本人则是对河鲜最上心:「雁嘴江如此近,让京城的酒楼每日都能吃到新鲜的鱼虾。不过,最好吃的还是江上画舫直接从渔船购得的河鲜,韩公子若有机会,可以与夫人和乔姑娘一起去尝尝。」

  我们吃得不亦乐乎时,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小厮走上楼梯来,对这一楼的食客行礼道:「诸位好,今日云裳不在,没人抚琴助兴,酒家特意请我来为大家讲一讲江湖轶事。」

  「哎哟,今天陈老叔亲临,好事!」数个似乎认识他的客人见到这个中年人上来,均是欢迎地起哄了。

  苏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悄声道:「今天运气真好!这是陈老叔与他的小童,他是朱雀区最好的说书先生,走遍了天南地北,见多识广,江湖武林的新闻旧事,无不知晓!」

  陈老叔取出一块木板敲了敲,开口道:「今日不谈别的,就谈那青州战事,田将军与麾下数万猛士终于起营攻打濮阳,要从那贼军手下夺回濮阳,将他们杀出青州去。」

  梁清漓讶然问道:「小苏,濮阳的战事这么快便传回京城了么?」

  「奴家也不知呢,不过陈叔人脉深厚,消息肯定十分灵通。」

  我们仔细听了一阵后,发现这说书先生虽然口才了得,将青州战线的故事描述得惟肖惟妙,但并没有谈真正的军阵对峙或者攻守之势,而是注重在讲述诸多高手的交战,让我们这些晓得内情的人觉得十分好笑。真正的高手对决在我们离开之前只有过一场,那就是我与秦喜合击右护法的那一战,而燕京除了少数几人之外,绝不会再有其他知道详细情况的人。

  不过也是,如果他真的消息灵通,得知了战况的话,添油加醋地在广庭大众之下乱说一通,恐怕在战时这种敏感时期,要被衙门捕快找上门来请喝茶了,还不如编些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高手对打。

  啪!陈老叔敲了敲手中的木板,神色凝重地说道:「话说那妖教右护法纵横天下二十年,近些时日更是对上凤阁行者不落下风,武功之强令人吃惊。他麾下有一文一武两大『尊者』为臂膀,不容小视。那文者为定远将军何定远,身份神秘,有人猜测是邪道中人,为了乱我大燕王气而来。武者乃有名的宁府内卿,『铁臂金刚』陶宗敬,一套大力金刚神拳使得出神入化,乃是堂堂的一流高手。」

  梁清漓小声地对我问道:「夫君,你见过何定远,但『铁臂金刚』似乎没人遇到过呢。」

  这句话让苏真的大眼睛亮起,凑近了些听着我们聊话。我说道:「陶总敬据我所知是个完完全全的武师,除了战场厮杀之外没有别的能耐,不比何定远文武双全,运筹帷幄。濮阳陷落后,军部还未出击,他估计猫在城里练功喝酒去了。」

  陈老叔煞有其事地介绍完宁王军方的高手后,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咱们大燕的青州军实力只会更雄厚,且不说辅国大将军亲率大军,便是麾下的将领与高手便如云。京城出身的『三丈寒星』赵毅将军,还有青州马步军都总管,曹武略大人,都在营中。当然,武林方的高手也不容小觑,五台寺的『悲苦头陀』宗勤大师还有炙手可热的昆仑派大师姐,『碧华手』薛槿乔,也在濮阳外。去年便是碧华手率领顺安精兵攻下了太屋山下的青莲教老巢,不知这次她能否再现神奇,帮军部拿下濮阳。」

  嗯?我倒是没有想到薛槿乔一个区区二流高手都会被陈老叔提起,不过也是,这可是堂堂的武林白道年轻辈第一人,也是在青莲案中大出风头的冉冉新星。毕竟是在讲故事嘛,成名已久的高手要有的,而风头正盛的年轻人也是必不可缺的元素。

  苏真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韩公子,小姐今下提前回京,必是有什么重大的原因,奴家不该多问,但她在青州这么多月,可过得好吗?」

  我与梁清漓、谭箐对视了一眼,笑道:「放心吧,她可好了,而且还做下了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少女瞪大了眼睛,心痒难耐,但十分有定力地没有追问,而是对我表示感谢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说到精彩之处的陈老叔身上。

  等到他说起赵毅与宗勤合力对战何定远与陶总敬,一招一式打得天崩地裂,连战三百回合时,我发现有些不对,感情青州战事只是个借用的背景,其中的内容直接就自由发挥,开始连载玄幻小说了是吧?

  最后,当他说到右护法亲自下阵,与田炜定下「三拳之约」,输者必须退避三日,不得攻击时,有人忍不住开腔了。

  「陈老,俺一个师兄听从军部招募去青州打仗了,他的书信里可没有这么激烈的战事,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再说了,田老将军哪会亲自跟右护法赌斗?」

  陈老叔冷哼一声道:「你那师兄撑死也不过是个三流之辈,哪能见到真正大人物之间的打斗?再说了,老夫这是在说书,不是在念战报。」

  那倒是,你就说精彩不精彩吧。我看周围的食客虽然有不少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但都被陈老叔跌宕起伏的故事与技巧纯熟的叙述吸引了注意力。

  「那右护法不愧是叛军中千军万马的大将,将妖教的镇教绝学,莲华大手印,使将出来!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吐八个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使出一招雄浑大力的万佛归宗来!这一招石破天惊,堪比罗汉降世,佛祖降魔,但田将军三十年军旅浮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双手抱圆,扎了个马步,虎目圆瞪,口绽惊雷,喝道:吃我一招旭日大磨盘!一流高手之间的交锋,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方圆百丈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气浪炸开,将上百训练有素的战马都吓得险些脱缰!」

  听到这里我们这一桌人都忍不住笑了。苏真听得津津有味,看到我们的反应,疑惑地问道:「韩公子,陈叔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小声道:「陈老叔对右护法和田将军的武功不甚了解。什么万佛归宗,莲华大手印没有这种招数,都是以手印起名,比如千叶莲印,华盖印,莲台印这种名字。田将军的武功更是搞笑了,据我所知,他的拿手武功是军中秘传的『断山海』刀法,决然没有空手与右护法这种拳法大家对战的理由。」

  梁清漓也含笑说道:「小苏,咱们离开濮阳时,敌军都还没排出人马出城来呢。何况,他们是守城的那一方,面对状态完好,雄赳赳的官兵,怎么可能会主动出来求战?陈老的故事虽然说得好听,但万万不可当真了。」

  苏真听我们的讲解比听说书先生的故事还沉醉,等到陈老叔讲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带着我掏出的一小串铜板赏给他,然后快步跑回桌子来。

  小姑娘托腮问道:「可惜陈叔没有说到小姐的事迹呢,就算不是真的,奴家也想听听。」

  谭箐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机密的事项不能乱说,但是自家小姐的武功和能耐总能吹一吹吧?」

  「这倒没什么需要忌讳的,见识丰富的江湖人士都知道……朋友,听得够久了吧?要不要来坐坐?」我突然看向右手侧一桌离我们大概十五步外独坐的男子说道。

  听到我的话,其余的人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此时二楼许多食客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与一个独酌的男子在靠窗的这一边。他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国字脸,浓眉朗眸,脸色有些苍白,一身玄色劲装,腰间别了把长刀,是个活脱脱的江湖侠客。

  那人也不客气,径直起身过来坐在我对面,和气地笑道:「不好意思,在下不是有意窥探,只是听这位仁兄的评价听得入神了。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兄台似乎对青州的战事十分熟悉?」

  我挑眉说道:「算是有几分了解吧。在下韩良,这几位是我的妻子与同行的友人。请问你是?」

  他若有所思地说道:「韩良……在下似乎听过兄台的名字。这位姑娘亦是有些眼熟,请问姑娘是否薛府的侍女?」

  小苏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是的……」

  我起了疑心,眯眼问道:「在下无名小卒一个,不知兄台是从哪里听得我的名字的?」

  他露齿笑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是名玄蛟卫,姓田,名道之。」

  田道之?

  当年京城派去顺安支援我们的玄蛟校?我记得宁王起兵时,他带着人马在怀化行动,失去了联络,这大半年来我都没再收到他的消息,他还活着?

  看到我难以置信的脸色,田道之说道:「韩兄似乎也听说过在下的名字,我便不兜圈子了。同为玄蛟卫的秦喜与唐禹仁,都是我的同僚与朋友。唐禹仁更是与我关系甚近。我也是从他们,也从碧华手口中,听到关于韩兄的事迹的。」

  「田道之的名字我确实听说过,但你不是在怀化行动吗?又是如何辗转到京城来了?」

  田道之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什么不快的往事,皱了皱眉答道:「原来韩兄也听说过此事……在怀化那段日子确实是段惊险的经历。宁王反叛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怀化,而是在城内潜伏了数个月后,才带着足够的情报脱身。而今我上京来,正是为了求见统领。我喜欢在酒楼,茶馆歇脚听听江湖传闻,搜集信息,却是不意中撞上了诸位。」

  原来如此,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巧合。

  「听说薛小姐和我的两位同僚都在青州为军部做事,怎么也来京城了?」

  我含含糊糊地说道:「发生了些事,薛槿乔觉得有些东西要回京禀报。抱歉,这件事眼下还是个军部机密,我无法告知。」

  田道之理解地点了点头,笑道:「明白,我们这一行需要保密的东西可多了。秦喜和禹仁可好?」

  我叹了口气道:「禹仁跟我一起上京来了,秦喜留在青州……他受了重伤,必须静养。你若要求见统领的话,应该会碰到禹仁,他可以跟你叙叙旧。」

  田道之怔了怔,仔细观察了几眼我的脸色,理解地说道:「是这样么,那可惜了,我还想与他们一起喝杯酒呢,希望秦兄能早日痊愈。韩兄与夫人若是准备在京城多留几日,希望能叫上禹仁与你们再见一面,好好聊聊兄台在青州的见闻。在顺安咱们一直有缘无分,此时相逢,正是天意如此。」

  「好说好说。」

  田道之起身抱拳行了一礼后,抛下几块碎银悠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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