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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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因为他坐下的这些难以理解的疯狂之事,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原因?」唐禹仁这时也好奇地问道。

  林夏妍靠在椅子背上,皱起眉头:「不,无论是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百姓,还是反叛朝廷裹挟天下,甚至连广发武功秘籍试图打造一支无敌之师,都有前人做过。但姜飞熊这人……好像真的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听了这话,我可来兴趣了:「前辈的意思是,您觉得他那些看起来响亮之极的口号和理念,什么清君侧,均贫富,人人有功练,人人当高手,不只是为了唬人用的?」

  「没错……也许是他口才实在够好吧,在我来到建宁后,他也曾见过我几次面。虽然那有可能是顶着宁王模样的左护法在忽悠我,但我总觉得并不是那样的,我见到的,真的就是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亲自来试图说动我彻底加入他们,为宁王军做事。」

  林夏妍顿了顿,半是苦恼,半是不解地说道:「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是九月底,那时右护法被斩的消息已传回来了,人心浮动。不知是不是因此,他的说辞尤为有力。我至今仍然想不通,以姜飞熊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世,为何会有此等想法。」

  「他说,我所期待的,在大燕的当下获得一席之地,让花间派被官府承认的情形,是无法实现的。因为棋局已定,无论是棋手还是棋子,都要按着朝廷的规矩来,而花间派是规矩之外的存在,没有值得让朝廷破格认可的筹码。花间派的武功在没有他介入之前,有着天然的桎梏,只能靠着个别奇才突破到一流之境,并且无望先天。我们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到顶了,既没有足够的力量受到官府的承认,又没有足够的背景洗白,因此不将这棋局掀翻了,永远不可能上桌。掌门就是因为意识到这个困境,才选择与他合作。」

  「如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但是他突然又自言自语地说起些其他的东西来,而这才是最让我无法理解的。他问我,当下世间的局面,到底是谁说的算?当然是皇族,但皇室为何能够高高在上地统治万民?他说,从开国以来,甚至旧朝与之前,所有的权贵,所有的世家,与所有的皇亲国戚,都要将两种东西紧紧攥在手中,一个是人才,另一个则是武功。如今的武功比百年前精妙了许多,而从今以后,二流,一流,乃至先天高手只会越来越多,但是他们只会被吸收到朝廷这个庞然巨物中。而只要他们统治神州的力量无法被违逆,那么世间人与人的所有分化与差异都会与其他一切的事物都无关,只关乎一件事,那就是拳头有多硬。」

  林夏妍模仿着宁王的口气道:「他对我说,『夏妍,你要知道,武功其实是个很没道理,更不讲究公平的东西。从表面上来看,它似乎能让人绕开出身、家世的桎梏形成阶层的跳跃,但实际上,有钱权者不逊资质优越者,而资质优越者的下一代,又会有机会凭着继承父辈的资源与资质更上一层楼,成为又有钱权又有资质的人。上乘武功,钱粮师资,均是牢牢地被握在已成为棋手的人掌中。日积月累下来,除非平民百姓卖身与朝廷与世家,成为他们的爪牙,否则断无机会抓住上升的渠道。终有一日,平凡百姓会再也无法跨越那由武功划下的鸿沟,也因此无力抵抗朝廷所对他们施加的一切苦难,因为暴力,暴力才是这人世间唯一的真理』。」

  「他还问我,如果是我的话,该如何打破这层天堑,让这世间更公平一些,让这份为朝廷把持的权柄和力量不那么地唯我独断。」

  说到这里,林夏妍有些迷惘地呢喃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也有些不切实际。但就算我认真去想了,我也想不出,该如何改变这个世道。」

  我回想起讲武堂里那个疑似是宁王的男人所说的话,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宁王,思想境界有点高啊。且不说这到底是不是他之所以颠倒乾坤,大动刀兵的真正原因,但是能想出这么一通说辞,就比寻常的野心家强太多了。说实话,我甚至有点佩服了。我想,他会这么问,就一定有着自己的答案。而我猜,他给出的答案,就是如他现在真正所做的那样,把武功传播下去,让每个人都能习武,让每个人都能当高手,是吧?」

  林夏妍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他说讲武堂与青莲力士都是其中的一部分。等到有朝一日,等他摧毁了这片大地上积累了千百年的枷锁后,他会将完整的,能够一直修炼到先天之境的武功颁发给天下的每一个人,并且创出比莲开百籽更强大,更完美,能够不靠外人的真气种子就能提高自己天资上限的秘术。那样,当人人都是三流高手时,二流高手将不足为虑。如果人人都是二流高手,那么一流,乃至先天高手,都将无法如现在这般以个人的力量横行无忌。」

  维持和平最好的方式,至少,维持平衡的最好方式,便是所有人的力量都处于一个相对均衡的状态。要么就人人都没枪,要么就人人都有枪。如此,才不会被一个天然形成的阶层或者团体垄断暴力。宁王姜飞熊……好像准备玩真的啊。

  唐禹仁冷冷地说道:「同样的话,在普通人口中说出来引人深思,在黑道高手口中说出来,不自量力,但在宁王这种人口中说出来,也许会有改变天下的力量。这种志向有多么疯狂,他现在积聚的力量与人马便有多危险。」

  林夏妍沉声道:「所以,也许说这是在发疯,并不适合。从听闻到他这些年所作的事后,我便觉得他是个痴心妄想的狂徒。然而,若不是朝廷的百年底蕴国力和高手都不逊宁王府这些年的积累,又有你们横空出世打断了他的谋划,也许还真有可能被他成功了。甚至,直到现在为止,我也无法自信地说,他定然无法击溃燕廷,开辟新的王朝。」

  薛槿乔叹息道:「有着比天高的目标,在实际的行动中却又大胆谨慎,步步为营,理念和动机暂且不论,这真是个可怕的敌人啊。」

  梁清漓对我说道:「夫君,宁王的这份理念,似曾相识。你与宋兄讨论起燕武院和武者的作用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我点头道:「没错。且不论对错,能形成这种见解,就已经是种十分深刻的看法了。宁王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武功这么个东西在世俗中所起到的作用,和朝廷之所以需要垄断武功,将天下强者尽数收拢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统治,而不需要今天担心有什么黑道强者在城内大打出手,明天担心有什么邪派高手肆意杀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确保了如果朝廷自己出了问题的话,高手这么多,平头百姓基本上无力反抗。当然,就算没有武功,王朝崩溃时,普通人本就是俎上鱼肉就是了。」

  颜君泠接着道:「所以他的解决方式便是给所有人都发武器么。真是……肆无忌惮啊。人人都练功,不,都有机会达到一个基准线的战斗力,那就相当于没有人练功。个体与数量之间,再次会来到一个更平衡的形态,而不是现在这样,大高手几乎能完全凌驾于群体之上。但是在抵达这个新的平衡之前,如果真的能达到这个新的平衡,必定会流很多血,也会有很大的动荡。」

  樊胜这时忍不住插嘴道:「诸位,你们不会真的信了这狂徒的话了吧?老夫行走江湖三十多年,这种话听得可不是一次二次了。每个世代都会有一个妄想着能够将天下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成地上神国的狂徒,而每次都是不折不扣的白日梦。」

  我耸了耸肩道:「樊老,这就跟禹仁说的那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说他想要改变人间,只不过是在过嘴瘾。一个以此为目标的门派,在国力强盛的大燕,最多也不过是像铁心门那样成为被人厌恶,但只能暗中耍耍花样的过街老鼠。而一个麾下拥有上千二流高手,数千三流高手,数万兵马的势力,无论他说的是什么话,我们作为敌人都不得不认真对待。」

  樊胜长长地叹了口气,红润的脸上皱纹十分深刻,虽然内功深厚保养得不错,此时也显得有些苍老:「这些筹谋与对弈,却是远远超过了老夫江湖厮杀的经验了。哪怕是龙头帮鼎盛时与天箭帮的斗争,也比不上这其中的十分之一。这天下也得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来纠正了。」

  唐禹仁看向我道:「阿良,你与路什长似乎都对宁王这种理念颇有了解。以你所见,他若真的想推行这些政令而不只是为了压榨兵源,我们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我倒是越来越觉得他可能真的相信这些道理,才大动刀兵的。这些想法太独特,太极端了,尤其是相对于大燕的主流思潮来说。如果仅仅是为了他个人的野心的话,完全可以选套更庸俗,更老套,也肯定更好用的说辞。甚至讲武堂这种形式虽然有利于催生武者壮大军队,但在短期内绝不是最有效的做法。」

  我边思考边道:「虽然很疯狂,但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都有点脑子不正常嘛。而且从他如此谨慎惜命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又不是那种身先士众的人。在成就大业之前,他估计是不会轻易涉险的。这么一来,我们必须创造出一个他无法不亲身出现的场合或者诱饵来。而宁王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又掌握了什么可以让他不得不冒险现身的筹码……啧,说来说去,还是回到这趟任务最初的目的来了。禹仁,你是不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他淡然道:「自然。从林长老口中确认后,我们所知道的有两件事。从全局来说,他想要的是彻底打碎如今的朝廷结构,将武学的力量散播到天下所有人手中。这个意图太宏大了,无从下手。但更具体地来看,他也认识到武功对自身处境的好处,因此孜孜不倦地在追求着先天之境。不管凌掌门是不是真的掌握着让他晋身先天的钥匙,只要他这么认为就够了。」

  我接着道:「也因此,如果我们能说服凌掌门倒向朝廷,与我们合作的话,也许就能以与凌掌门为诱饵,将宁王引蛇出洞,然后我们则在暗中就位,由李前辈亲自出手,擒贼擒王。」

  林夏妍默念了几句后,神色复杂地说道:「这计划……可行。不过,这一切取决于掌门自己的意愿。她……我可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服她,还要看你们自己准备的筹码够不够重。」

  薛槿乔这时也开口道:「林前辈,我虽然从未与您正面打过交道,但也神往已久。因此我也知道,您既不是炉鼎派,也不是双修派,而是纯粹的为了壮大门派,争取花间派在大燕中的地位的人。当下花间派虽与宁王府有了龃龉,但仍然是一损俱损的同盟。宁王军倒了的话,哪怕有我师叔为你们撑腰,贵派的弟子处境也不会太好。便是如此,您也真的愿意与我们合作么?」

  林夏妍微微垂首,白皙的脸庞闪过几分挣扎与痛苦。哪怕被困在讲武堂下的囚牢时,我也未曾见到她露出此刻的脆弱。

  「祖师当初成立花间派,其实并没有如今这么宏大的理念,仅仅是为了研习武学,完善牝牡玄功与云雨花露诀而已。是后来的代代师祖们忍不住接纳那些没有其他选择的女子,逐渐改变了门派,成为了如今的模样。但与青莲门变成青莲教那样的转变不同,我从未认为师门的改变是错的。我的师父奔波一生,便是为了救助世间那些没有活路,没有去处的女子,而她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女子。」

  当花间派长老再次抬头时,她的语气却没有半分动摇,神情沉重而坚决:「无论是世人的不解与唾弃,还是朝廷、武林的忌惮和阻扰,也无法遏制她的慈悲与善行。那些同意与宁王军合作的姐妹们也许已经忘记了她的教诲,或者不愿记起,因此她们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掌门是继承了师父的遗愿的女子,也是此前我所认同的唯一掌门人,但……她也错了。」

  「这一切不只是掌门一个人的心血,而是百年来帮助无数女子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庇护她们的圣地。如果花间派会因此被摧毁,那也是它该承受的惩罚。但我们不会就此散去,也不会就此消亡,因为只要有需要扶助的,有被世道不公而摧残的弱女子,那就有我们的传承和价值。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依旧会如此。所以,我决不允许它被如此玷污!」

  听了这番话,我们无法不动容。薛槿乔、唐禹仁、与樊胜均是同时举起了茶杯。薛槿乔严肃地说道:「世人皆言花间派里多的是倒行逆施,伤风败俗的妖女。然而师叔却告诉我,这是个英豪辈出的门派,槿乔此前一直未能得解。如今听到林前辈的这份觉悟和决心,我才知道,师叔说得没错,花间派有林前辈这般人物,便不会失了脊梁。」

  我们齐齐地为她敬了一杯。林夏妍也只是平静地将身前的茶汤一口饮尽,说道:「只望浪里挑花不会忘记了他的承诺。」

  下一天,我们终于出城了,目的地是建宁以南,处于顺安界内的一个城镇,怀化。

  这个地方对我和唐禹仁来说并不算陌生,当初我随着薛槿乔扫荡了青莲圣城之后,留下来多呆了一个多月,帮助朝廷管理其中的俘虏与解救被抓来的苦工。而怀化作为离太屋山最近的大城,便是我们偶尔需要去出差的地方。

  当初从太屋山下的地底洞窟逃出来之后,我们便是在林中邂逅了怀化门派风影楼的大师姐,如今已失踪快两年了的刘紫荧。

  同时,怀化城外也是我、唐禹仁、与秦喜大战闻香散人,最后险而又险地将他击杀的地方。

  如今我们再次回来时,它已跟建宁一样,成为了宁王军后方的要地。宁王军对此地如此看重,不仅是因为宁王府在这里深耕已久,足够稳定,还因为怀化与太屋山脉够近,区区百里的距离让脚力够足的人马能在一天内从怀化抵达太屋山下的青莲圣城。

  几天后,在大年三十的前夕,我们见到了怀化依稀眼熟的城墙。这份景色带动的记忆令我腹部的痛楚莫名地尖锐了几分,仿佛转头便能看见闻香散人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与森冷的双眼。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唐禹仁,发现他也同时将视线投来。我咧嘴笑道:「是不是想起了咱们在这里的辉煌战绩?」

  唐禹仁轻声道:「惨烈的过往。向东南方向再走小半个时辰,便能见到我那只手臂和闻香散人埋葬的地方了。」

  我皱了皱鼻子道:「祸福相依的一个地方啊。希望这次来,轮到我们走运了。可惜飞龙寺的众僧早在宁王起兵后就避难去了,不然还能去与圆海住持和宗兴师傅叙叙旧。」

  梁清漓好奇地看了看四周道:「当初夫君与唐大哥便是在此……被闻香散人袭击的吗?」

  我苦笑道:「没错,好歹也是个纵横江湖二十多年的高手,在被明坚道人打败前几乎摸到了一流水准地板,伤好了之后竟然还是选择跟我们来阴的。那狗东西,先是下毒,然后吊在我们背后跟了十几里路,最后等毒彻底起效了才现身准备下杀手。若不是我们三个不是普通人,肯定会被他一网打尽。饶是如此,也是伤的伤,残的残。」

  眼见媳妇儿抿起嘴唇,清澈的眸中泛起忧伤的色彩来,我连忙打岔道:「前辈,凌前辈难道就藏身于怀化内?这可是灯下黑啊,宁王军在这里的统治稳的不得了,仅次建宁。」

  林夏妍瞟了我一眼道:「不错。师父在世时,与此间修行的无月师太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掌门与我闯荡江湖时,也曾与南塘庵的法师们相谈甚欢。」

  薛槿乔惊讶地问道:「南塘庵?我听闻过她们的名号。三十年前,无月师太乃是堂堂的一流高手,得了紫光寺的授职。只是她圆寂后庵里后继无人,如今名声不显了。」

  林夏妍哼声道:「不错,不过虽然武功没有再出一个无月师太那样的大师,但在此修持的法师们仍然坚持着行善积德,哪怕是宁王起兵后都坚持如此,不像飞龙寺的那群大和尚见着不对便脚底抹油跑了。」

  作为在飞龙寺挂了几个月单,修了一阵禅的半个飞龙寺居士,我听了这话也只得讪讪地笑了。

  林夏妍倒是没有在意,继续道:「掌门与我在南塘庵与比丘尼们谈经论道时,用的并不是花间派弟子的身份,因此除了我们俩人之外,无人知晓掌门与如今的住持,静和师太关系莫逆,而静和师太向来行事低调,专心经营南塘庵的一亩三分地。掌门曾对我说,除了师门内的姐妹,世上只有寥寥几人让她能够完全地信任,静和师太便是其中之一。眼下情形微妙,她不可能就此离开顺安抛弃此地的花间派弟子,因此她必定仍然在顺安境内某处关注着宁王府的动向。没有比南塘庵更合适的场合让她静观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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