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无论是宁王方的关玉峰和展鹏,还是朝廷这边的众人,都被这个画面震慑了,面容呆滞。
「李天麟的天地之拳,果然名不虚传。」宁王轻声说道,「没有见识过寡人修习的传承,却能做到这一步,天下第一人之称当之无愧。」
李天麟轻轻咳了一声,几滴血液从他口中溅出。他神色复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有些惋惜:「自从我懂得观察天地之势,将其纳入武功中后,便再没有遇过任何人能够抵御其威势。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师法天地,才能得到无可匹敌的力量。但是你却第一次让我怀疑,这是否真的无敌。」
宁王表情平静地说道:「若寡人的理念顺应天意,那武功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这方天地的道理规则,实则站在你们这一边。但是那又如何,寡人照样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是我们之所以为人,最宝贵也是最强大的地方。」
这时,宁王的嘴角流下了令人惊心的艳红之痕,身形却稳若山岳,纹风不动。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李天麟再次开口了:「真的会有那么糟糕么?」
「寡人已经将一切都展现出来了,相信与否,不在于寡人,在于你自己。」宁王肃穆地说道。
「……这便是你最后的一拳么?不在于肉身,在于心灵?」李天麟沉眉问道。
宁王爽朗地笑了,嘴中流出的血液越来越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若你真的没有一丝认同,自然可以将其完全拒之门外。但是到了你我的境界,违背内心的真正意愿,便是拒绝了自我,断绝了心灵之力。那只要睁眼便能见到的真相,绝不会被一时的失败所掩埋,也无法因为你我闭上眼睛就会消失。」
「寡人也许会死,但是这份理念不会随寡人一起死去的。它本就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只需要适当的契机被唤醒。」
宁王回首看向眼眶有些发红的关玉峰与脸色沉重的展鹏,淡淡说道:「火种已被点燃了,这一路来,辛苦你们了。若是朝廷不会赶尽杀绝的话,便降了吧。」
李天麟认真地说道:「你输了。但也许你并未失败。谁也难言你所引发的这一切,会引向什么样的未来。」
宁王的目光越过李天麟,看向了远方,喃喃说道:「时代啊……」
他印在李天麟胸前的右拳缓缓地滑落,然后闭上了双眼,身上最后一丝气息逝去,身子却依然站得直直的。
宁王死了。
这明明是我自上次降临这个位面所参与的一切,所谋划所期望的最佳结局。然而真正见证了之后,却没来由地生出些悲哀来。
李天麟抹去了唇边的血痕,扬声说道:「结束了。关玉峰,展鹏,你们是准备顽抗到底,被我们就地斩杀,还是听从姜飞熊的话,就此归降?」
关玉峰死死地咬紧牙关,双臂不住地颤抖,险些让我以为他准备扑过来与我们同归于尽。然而他将脸颊上的两道泪水抹去后,哑声道:「我们……降了。」
说出这句话后,关玉峰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几岁,精神涣散,脸色苍白,而我们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展鹏也不禁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右统领皱眉道:「你真准备让他们活下去?」
李天麟反问道:「如果他们确实没有二心的话,为什么不呢?宁王死了,怀化将军死了,左右两护法也死了,此时若有宁王府的大总管和尊者出面表明态度,当能进一步地削弱宁王军的凝聚力。这场战争,越早结束越好。」
右统领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不无道理,不过你不觉得这太过冒险了?我们还在他们的核心腹地呢。」
李天麟淡淡一笑:「那一拳虽然打中我了,却不代表有机可趁。」
既然如此,右统领也没有坚持己见,而是瞟了一眼沉默地伫立在一旁的凌秋函,然后对其他人说道:「曹长老,明空道长,我们先把这两人的武功封住了,带回地表,也将捷报传回军部。」
此前一直沉默的明空感慨地抚须说道:「此行的见闻,宁王的执念与意志,均是超乎贫道的想象。但是神州的内乱看来已有早日平定的希望了,却是好事。」
曹华也叹道:「一代枭雄终成空,但此等拳意,闻所未闻,此等宏愿,气吞寰宇。李柱国,若今晚在此的是世上任意其他一人,恐怕都不是他的敌手。幸好你亲自来了。」
李天麟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陷入了深思,听到这话只是浅浅地颔首。
右统领来到田道之和唐禹仁面前,将田道之的手腕抓起,探脉一番后摇头道:「五脏位移,精血燃损,你伤势极重,不得在此久留,速速与我离开。禹仁,你若有意,可以留下来助李柱国和碧华手处理后事。」
田道之与唐禹仁抱拳应下来后,转头对我们微笑道:「诸位,我先走一步。很荣幸与大家并肩作战,见证了今晚的一切。文雁,你受的伤不比我轻,一起走吧。」
「文雁,别逞强了,我帮你看看伤。我们不会直接回军部,你还是先与右统领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李天麟这时也走了过来,小心地检查着卓文雁的手臂吩咐道。
卓文雁似乎才从方才见闻的一切惊醒过来,蹙眉说道:「嗯……也好。师妹,三妹,诸位,收尾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待到尘埃落定时,庆功宴上再见。」
李天麟花了些时间运功帮卓文雁把内伤压下,但外伤就只能靠时间与医师痊愈了。我们与押送着两位宁王军高手的朝廷刺杀团挥别后,偌大的练功室只剩下我们几个从青莲圣城杀上来的卧底,和李天麟与凌秋函两人。
凌秋函轻声说道:「连我也没有想到,姜飞熊的拳法竟然如此强大。他曾经提过,要从人们的心中提炼出无敌的力量。如此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东西,竟然真的能够被他融入自己的拳法中。」
李天麟说道:「他没有输在意志精神上的对决,只是不到先天,终究逊色一筹。难怪他对你如此上心。」
林夏妍这时开口道:「凌秋函,如今你向朝廷投诚的筹码也已达成了,花间派从今以后何从何去?」
「夏妍,没有你的帮助,这一切也没有可能实现。花间派有了李天麟的支持,若能留下因为宁王军扩张而膨胀的武力与人才,便有机会从邪道中跳出来,不被官府处处针对了。」凌秋函诚恳地对她说道,「你可否考虑一下,回到师门助我将一切带入正轨?」
林夏妍表情不变,但是我却从她眼中看见了几分动摇。只不过在她回答时,这点动摇迅速地消失不见了:「不,我相信你与其他的姐妹们会做得很好的,可那已不是我心目中的师门了。同时我也知道我不会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我会带着这些理念不合的人做回师父师祖她们所创立的门派。」
凌秋函柳眉微蹙,露出的黯然之色美得不可思议,但转瞬而逝,旋而点头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我不会阻止。只是,你准备如何做?」
林夏妍深深吸了口气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至少在当下,还是要确保在宁王军麾下的门派子弟不受朝廷的反攻和你的倒戈受影响。在这一点,我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
凌秋函立刻明白了林夏妍的意思,嫣然一笑道:「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为你放行的。谢谢你,夏妍。」
眼看这桩事按下不谈了,我忍不住问道:「李前辈,宁王最后的那一拳似乎另有玄妙,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天麟从深思中反应过来,似乎在斟酌着话语,思考了片刻后答道:「姜飞熊对拳意与心神的运用和挖掘不比我差,实是惊才绝艳之辈,也给予了我不少启发。」
薛槿乔讶然问道:「师叔方才的那一招天崩海啸,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强的掌法,就这样,宁王也只是棋差一着,难道真的有什么独步的武功?」
李天麟挑眉道:「我还在思考其中的奥妙之处,改天再与你们分说。眼下你们有什么打算?这地底城池虽然应该已无一流高手了,却也难称群龙无首,就如地表的叛军一样。何逸云与左无忌仍然统领着青州与冀州的大军,官府要对付他们还需要不少时间。」
我与两位队友对视了一眼,答道:「我与娘子应该会先休息一阵,把伤养好,再考虑下一步。不过,这青莲圣城倒是不用再呆了。」
唐禹仁也点头道:「不错。此间事已了,等青莲殿内的景象被发现了,更是会陷入混乱,咱们趁早离开最好。」
薛槿乔看向宁王仍然站得挺直的尸身:「宁王的尸首该怎么办?就留在这里吗?」
李天麟走到宁王身前,沉吟了几秒后,将他倾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起身道:「他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而且毕竟是皇室贵胄,不便斩首示众,且留在此地吧。取他贴身的这只玉佩,便是身殒的证明。」
这一夜的经历大起大落,让我有数不尽的话想要与同伴们交流,但是与此同时,我却也筋疲力尽,疲惫不堪。饶是如此,为了避免青莲殿内的一片狼藉被前来换班或者调查的卫兵发现不对,我们还是强撑着精神准备趁夜潜出青莲圣城。
在离开之前,颜君泠与谭箐特意从六楼的密库将那三卷天书也带了出来。然后,在李天麟的指引下,我们很快便从青莲殿的范围离开,并且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从青莲圣城里完全撤退,来到了地表。
达成了目标之后,李天麟也似乎无意节外生枝,只是在每次遇到卫兵或者闲杂人士时,轻轻一掌挥出,那些人便似见不着我们一样,径直路过。这应该是他对拳意的把握强到能够举重若轻地扭曲旁人的感官,就如颜君泠的心灵冲击一样。但比起颜君泠需要全神贯注,耗费许多精神才能施展出的「希瓦娜的惑乱」,李天麟轻描淡写的态度看得我心惊肉跳。
这人的修为确实达到了一个无法以寻常武者境界衡量的地步,太强了。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也对宁王的拳法叹为观止,他那一招,到底有多厉害?
在深夜中小心翼翼地从太屋山下爬出来,还得在一片漆黑中越过大大小小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将我们这行人最后的力气也耗尽了。还好李天麟似乎早有准备,在我们偷摸摸地出了地底的那个入口几里外一处小山坡下拉开了一层枯藤,露出一个洞窟来。
「先在这里对付几个时辰吧。天亮之前咱们就得启程了。」李天麟对我们说道,然后自顾自地盘膝坐在洞口,「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会处理的。」
这山洞虽然阴冷,但空间却不小,足以让我们都入内休息。好在地面虽然冷硬,但这几天的冬季天气相当干燥,因此没有什么潮湿的感觉。有天下无敌的浪里挑花帮我们站岗,我也顾不得其他的,对梁清漓吩咐了一句后,便急匆匆地躺下来准备睡觉了。
强行绷紧到现在的神经一松弛,当眼睛闭上后我便瞬间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去,直到无边的黑暗中朦朦胧胧地传来了模糊的声响。
「夫君……夫君,起床了。」
我勉强地打开双眼,哑声问道:「啊?我睡了多久?」
已坐起身来的梁清漓将我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上拨开,递过一个水囊细声道:「约莫两个时辰吧,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破晓了,咱们先回南山县,那儿有朝廷接应的人马。」
我狠狠地将囊中大半的水喝完了,准备起身时却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匆忙中睡的一觉虽然让我此前几乎枯竭的精神力恢复了一些,却也令我险些站不起身来。之前与左护法大战所受的一身伤势此时彻底显示出后果来,我全身上下无处不痛,身子感觉像是要散架一样,属于是外伤不如卓文雁那么严重,内伤不如田道之那么深,但两者加在一起,也不比他们两人的伤势轻。
在我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时,我背上按上了一只手掌,一道醇厚精纯的真气渡了进来,让我精神一振。薛槿乔的手掌仿佛有着魔力,仅仅是轻轻地按在我背上,便让我卸去了重负般,行走间轻松了数倍。
「还撑得住吧?」她来到我身旁挑眉问道。
我笑道:「刚睁眼时还想着让你们把我留在这里罢了,让我睡个三天三夜。不过现在有薛大小姐鼎力相助,那肯定撑得住。」
薛槿乔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回应,嗤笑道:「单是听你这回应就知道没有什么大问题。倒不如说,你身子已经乱七八糟了这么久了,还能对上左护法这种级别的高手不受重伤,硬功果然了得。」
「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带我翻山越岭地跑路了,不会手生了吧?」我随意地说道。
薛槿乔被我提醒了清风山下的那番经历,怔了怔,然后轻笑道:「确实,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等遭遇,可还是别再有第三次了。」
「这次回家,夫君是时候该好好休养一阵了。咱们都好久未见小玉了呢。」梁清漓同样在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臂帮着我走路。
「不管仗打没打完,我看我确实得回大后方了。」
宁王给斩了,花间派被策反了,濮阳的宁王军孤木难支,想来被朝廷攻克也只是时间问题。我这一趟下来为朝廷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可不想再浪费在战场上,而是得在离开前抓紧跟梁清漓和小玉,跟薛槿乔和唐禹仁好好经营一下感情,过几天好日子。
在黎明之光刺破沉重的夜幕时,我们总算来到了南山县。这里虽然也是宁王军牢牢掌控的地方,但朝廷的探子也不是吃素的,军部早就为李天麟此行的潜伏歇脚做好了准备。虽然那几个守着这间小院子的细作并不知道我们是谁,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但也明白能够直接征用这个小据点的人,必不是寻常之辈。
进门后,我正欲直奔卧室先睡他个大半天觉时,李天麟却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先别急着去休息,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势。」
我与他进了侧室坐下。凌秋函拉着林夏妍去谈花间派的事务,谭箐与颜君泠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是精神力在之前的战斗中几乎完全耗尽,立刻去睡觉了。
剩余的人也跟着进来歇息,顺带观看李天麟准备怎么做。
他先是探了探我的经脉,然后检查了一下我的手臂与上身,啧声道:「你的硬功真是奇特,还是说,卸劲手法炉火纯青。臂甲都给左护法打凹凸了,手臂却还只是轻微地错位了而已。内府受的伤倒是更为严重,那一拳还是打得太正了。」
话语间,一股海潮般磅礴的真气渡了进来,却没有丝毫侵略性,而是温和地催促着我自身的真气循环,更是让我浑身上下的伤口与创伤有种痒痒的,麻麻的感觉,像是加速了愈合一样。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李天麟说道:「好了,那拳劲和真气的损伤都给我清除掉了。接下来只要静心休养一个半月就能恢复过来,期间注意不要过度用力便是了。」
「多谢前辈。」我与梁清漓同时感谢道。
「举手之劳而已,可惜未能见识一番左护法的武功。」李天麟微笑道。
我好奇地问道:「前辈,宁王的武功到底是个什么境界?按照我与田道之的判断,左护法已是离先天与至诚无妄之境只有半步之遥的绝顶高手,卓文雁更是直言连她师父都未必有此人的武功那么强。饶是如此,宁王的拳意竟然更上一层楼,他是达成了至诚之境了吗?」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打起精神来。李天麟沉吟了片刻后答道:「至诚无妄其实不是武功中独有的境界,而是儒道释家各个流派中精神修养达到一种极致后,殊途同归的一种超凡入圣的心境。练武的天赋根骨,生下来便定了,但是练心养德,却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
「姜飞熊并没有触摸到那至诚无妄之道,也没能在炼气一途突破到先天。但是他的境界却不一定逊色了。以天地之广大,又有谁能断言,唯有这条已经走出来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呢?」李天麟摇头道,「当然,成王败寇,他确实败在了我的掌下,但他所驾驭的拳意,他最后打出来的那一拳……」
这个站在此界武力巅峰的男子陷入了回忆,像是在重新品味着宁王最后打出来那惊天动地的一招,然后微笑道:「不可思议。也许他确实获得了救苦尊者百年前得到的仙人传承吧?都说我的功夫如同仙人之武,但他那一拳,才是真真正正的只应天上有。」
薛槿乔忍不住问道:「是那凝聚了千万人心之力的拳意么?便是师叔,也觉得这份力量如此厉害?」
「是,也不是。」李天麟感慨地说道,「槿乔,你与我的道路一样,都是以己身的心神去体会无边的天地,将其中的气势化为己用。精神与天地同在,符合天人合一的基本理念。曾经我以为这便是世间武功最宽广,最强大的一条路,以天地之势用于武功中,那便是无可匹敌的威能,毕竟人身的精神如何能够抵御天地之力?但是在姜飞熊的拳法中,我见到了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薛槿乔追问道。
李天麟悠然道:「万众人心,沸腾的思潮之力。而他的拳法又不止如此。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是佛门经书中所讲述的故事,其中以心传心的典故也是中原禅宗的源头之一。而今,我才知道那不仅是故事,也是靠着拳意精神能够做到的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