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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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清漓默默无语地看了我一阵,恢复了原本容貌的秀美脸庞上神情复杂而难懂。她平静且清澈的目光虽然没有任何怪罪或者鄙视的意思,却也让我面皮发烧。

  饶是如此,我也硬着头皮没有避让,而是尽可能坦然地说道:「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决定,那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会毫无保留地接受。」

  她稍稍地歪了歪头,轻声问道:「夫君既然已意识到自己不愿放下对薛槿乔的倾慕之心,为何又要让奴家做这个决定呢?奴家知道夫君肯定是不会愿意将这份决定的责任推卸给任何人的,但若是这么做的话,很难让奴家不觉得夫君是在逃避呢。」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实在寻找一个理由,能够让自己彻底倒向一方的理由。我不愿对自己说谎,毫无尝试地就割舍这份心意,但与此同时,我也无法排除你的意愿,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你不愿接受的话,那么我便能说服自己彻底放下这份心。」

  「路欣说,我从始至今的纠结,实则从来都是为了自己而纠结。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你说自己会愿意让薛槿乔加入进来,还是会拒绝,我的成长经历和思想都只能够接受一种可能,那便是你的真正答案永远是拒绝,因为那是我觉得你『应该』做的选择。但是你是自己的人,会与我有不同的看法和决定,而这种『我以为』的心态,其实跟强行决定要三妻四妾罔顾你意愿一样地自以为是且缺乏尊重。」

  我松了口气道:「所以……哪怕这是个厚颜无耻,推卸责任的做法,我也接受了。清漓,我将选择权交给你,因为在我自己这些惹人厌烦的思绪里,给予人选择和真相,哪怕是眼下这种无解的难题,才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相信你能够面对我毫无畏惧时地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意愿,因为无论我自己觉得你『应该』怎么做,那也与你自己的内心无关。」

  梁清漓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槿乔恐怕是不知道,她倾慕已久的男子,可是个心思如此别扭,如此让人头疼的怪人。」

  她稍稍抬头闭起眼,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失笑道:「那么,能够完全理解夫君的这些纠结心思的奴家,是否也是个会令人头疼的怪人呢?」

  我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有些难以置信地挑起眉头来。

  梁清漓此时也重新与我对上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啦,如果你真的对槿乔这么执着的话,那便试试吧……」

  我虽然已事先在脑海中无数遍地想象过这段对话的不同结果,在真正听到她的答案时,却仍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夫君,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奴家会这么回答,真的这么让你感到惊讶么?哪怕对方不是薛槿乔,咱们也已经就艾莉克希丝谈过一次类似的事情了啊。」梁清漓见到我呆头鹅一样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

  我摸了摸后脑勺,思考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答道:「在天之外以一个不同的躯壳去承担因果,终究不同于在同一段人生里做出这种让步。我知道你不会对我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也相信你有充分的接受理由,但是如果这个决定有任何成分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得不委曲求全……」

  梁清漓伸出手来,食指搭在我的嘴上将我后半句话堵了回去,神色有些无奈:「夫君真是太……偏执了。夫君,奴家之前也与你说过,虽然这段时日来耳濡目染地接受了许多来自不同天地的新奇观点,但是在内心深处,奴家始终是个遵旧的大燕女子,对于三妻四妾这种事,也并没有夫君这种深入骨髓的抵触。」

  她抿了抿红唇,继续道:「倒不如说,夫君这么发自内心地难以让自己接受齐人之福,才是真正的异类呢。这种辛苦的坚持是夫君令人着迷的地方,有时也是令人苦恼的缺点。奴家总算是彻底明白路姐所提的那些夫君性格上的问题,究竟是在说什么了。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夫君太坚持于完美无缺的理想了,而容不得任何的瑕疵与偏差,其实是一种缺陷。」

  我垂首道:「其实我不是一直这么执拗的,其实我一直是个思想很灵活的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点太钻牛角了。」

  梁清漓挽住我的手柔声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无论是夫君还是奴家都有所感悟。但是在聚香苑里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让奴家学会了一桩毕生难忘的教训,那便是懂得知足。如果夫君要的是那种满堂妻妾,将奴家置之不理的生活,那奴家自然无法接受。但这不是夫君想要的,夫君想要的只是接受一个对夫君,也对奴家来说无比特别的人的心意。而这样的让步,是奴家可以接受的。」

  我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抵触——」

  「——奴家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恐怕只有师父才会跟你一样,如此抗拒一段自己明明渴求得不得了恋情。她日后知道了,也恐怕再没好脸色给你看了。」梁清漓没好气地打断我道。

  我苦笑道:「那我只能说,我完全活该了。呃,不是,你总给我一种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么回应的可能性了,还是我想太多了?」

  梁清漓撇嘴看了我一眼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夫君还是太懂奴家了,而奴家也有些猜中了夫君的心思。不错。奴家在夫君提起了艾莉克希丝之后,确实已经考虑过夫君在大燕也纠结同样的事这个可能了。毕竟,夫君也许还能泰然处之,槿乔她表现出来的,却显然超出了好友之间的关切了。」

  我不由自主地追问道:「所以呢?你是如何考虑的?」

  「先说夫君一定会十分抗拒的理由吧……因为槿乔她是昆仑派大师姐,是越城薛家唯一的继承者,也是一个会成为大燕朝廷中不可小觑的大官的女子。没有她的鼎力相助,便不会有机会将严觅绳之以法,做成奴家这些年来始终放不下的这桩心事。若能有这样一个人成为夫君的伴侣的话,这种力量化为己用,是奴家曾经可望却不可即的呢。啧,看夫君这脸色,奴家就知道你必定无法接受这个缘由。」

  「你之前也说过了,我是个太过理想化的人啊,这种现实的考量掺杂到个人的情感里,总是会让我有些犹豫。」

  梁清漓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道:「夫君所执着的这些纯粹,是奴家很久之前便丢失的心思。太过固执纵然是缺陷,这种矛盾的坚持却也是夫君的魅力所在呢。奴家虽然能够理解夫君这种心态,却也因为聚香苑的经历,已有了另外的想法。大燕的天下,终究不是一个理想中的神国,哪怕雄才大略,境界超脱如宁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们所居住的人世间有其冷酷无情之处,更有悬殊的阶层之别。哪怕不是为了奴家自己,为了小玉,为了夫君,也为了咱们未来的孩子,在这方天地的上流阶层中有一席之地,是奴家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事物。便不是由槿乔带来,奴家也要以这身武功去寻求。」

  我轻声说道:「这便是你的野心,是吧?」

  梁清漓郑重地点头道:「是的,夫君。这是你亲自为奴家点燃的执着,而便是你,也无法将其熄灭。」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又怎么能够阻止你呢?何况,我本来就是受益者……到底是我说服你还是你在说服我啊?既然有我难以接受的理由,那么肯定也有我会更赞同的理由吧?」我有些头疼地说道。

  梁清漓微笑道:「自然是因为奴家也舍不得就让槿乔这么心碎啊。毕竟,她是世上奴家除了夫君之外少数能够与之交心的人,更是奴家唯一一个朋友。也许这么形容一个天之骄女有些可笑,但是奴家与她,属实是同病相怜的人呢。不然的话,可不是夫君想要多拈一朵花,奴家就会随随便便地接受另一个女子加入进来的,不过……唉,只能说夫君太识人了,不仅相中了梁清漓,还相中了一个薛槿乔。」

  「我明白了。」

  梁清漓的回复让我没有了任何疑问。事实上,也只有我这么无耻的人才会在得利了之后,还要这么锲而不舍地追问已经让步了的伴侣她之所以会答应的原因吧。

  但,哪怕是得到了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我也一时半会没有感到任何实感,仿佛一切都只是个幻象似的,眨眨眼后便会烟消云散。

  梁清漓的手指刮过我的脸颊,让我从这份发愣中醒了过来:「夫君看起来可不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呢。」

  「如果你一口回绝的话,我会松口气,但也会惋惜我与槿乔之间的那段缘分。而如今你竟然答应了,我纵然欣喜于能有机会不在恋情方面留下遗憾,却又开始感慨于自己的厚颜无耻,和那被亲手摔烂的原则与坚持了,更自觉实在是对不住你。人的心思难以捉摸,就算是自己的也是如此,何况,我本就是个患得患失的家伙。」

  梁清漓失笑道:「真是夫君的风格呢。不过,可别在此纠结太多了。夫君曾说过,无论如何,都想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奴家,也对得起薛槿乔。如今你终于做出了决定,是时候践行这份心意了。」

  我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不错。这些瞻前顾后,想东想西的心思可以日后自己再慢慢消化。薛槿乔到底能不能接受,尚未知晓呢。当时机成熟了,我会向她道明一切。谢谢你,清漓,我曾说过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宽容,最能体谅我的人,这并不是随便说的。从未有任何人这么愿意为我考虑,为我受委屈……谢谢你,我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梁清漓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容,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夜晚的谈心结束后,我并没有立刻与薛槿乔把话说开,而是耐下心来在前往燕京剩余的这几天路程,仔细地思考自己在大燕的所见所闻,与我们之间所经历的时光。

  从清风山下的邂逅,到越城的上下级关系,到死斗闻香散人后回归越城,那是她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让我与她真正地消除了隔阂。而之后在汴梁的那些谈心更是令我与她成为了知音。那缕始终未能消散的情愫,到了今日仍然萦绕在心头,也促使我做下了这个决定。

  无论成败,无论她的回复如何,至少,至少,值得我这么倾其所有地尝试这么一次。

  入了燕州境内,剩余的路途便相当顺利了。毕竟哪怕在宁王军掌控的东南里,我们这个平均战力和技能包远超大燕寻常配置的小队,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回到朝廷势力范围内的燕州后,便更是如此了。

  又走了数日后,我终于又见到了燕京巍峨的轮廓。在干燥的冬季里,杨水渠中的水势比上一次来时缓了不少,城外来去的人马少了许多,景色也与此前大有不同。

  薛槿乔吐出口气道:「上次在年关之外的时节入京,已是至少三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这次见到这份景象,竟然会如释重负。」

  「比起这里,你还是更喜欢越城吧。这一点,我倒是赞同。」唐禹仁附和道。

  「有点不吉利,两次入京我都是带伤进城,而且是一次比一次伤重。」我皱了皱眉道。

  薛槿乔轻笑道:「这倒是,不过相应的,你两次入京,带回的也都是会让朝堂震撼的大胜。也许应该多多拜访呢。」

  我们一路闲聊着通过了城卫的检查踏入城内。薛槿乔的兴致颇高,这几天来除了那一晚起身回房时流露的片刻低落,其余的时候均是相当活泼。

  入城还不到半刻钟后,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外套淡棕棉袄的中年男子便走上前来恭敬地对薛槿乔说道:「薛小姐,秦大人请您秦府一聚。」

  薛槿乔惊讶地说道:「林叔,师父怎么将你派过来了?她已知晓我会此时进城了?」

  林叔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李柱国数日前飘然入京,先是与秦大人会晤,然后入了皇城求见圣上。秦大人指名让在下专门等您回来,说是有要事需谈。具体到底是什么,在下便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那么秦宓应该已经知道这次行动大获全胜的消息了,也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不知薛慎对自己的女儿帮忙立下如此巨大的战功,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林叔带我们进了秦府,来到一间书房外敲了敲门道:「大人,他们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且不要让其他人来这儿,我们有些军务要谈。」

  「是,大人。」

  进到书房后,一身紫裙的秦宓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露惊色地对我们说道:「我是万万没想到,师兄那胆大包天的筹谋竟然会如此成功。徒儿,你可得仔细与我说道说道,究竟是怎么办成的。」

  当薛槿乔将这趟惊险而曲折的任务尽数复述了一遍后,秦宓深深地感慨道:「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只恨我未能亲身在场见证师兄与宁王对决的风采,感受一番那连师兄也为之折服的翻天拳意。」

  薛槿乔好奇地问道:「师父曾与宁王打过交道,他一直是这么离经叛道的人么?」

  秦宓沉吟道:「不,他一向以冷静稳重,多谋善断称着。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平阳公主,在年少时均受过宁王的辅导,受益匪浅。而他正妻逝世后,再未续弦,也未曾有过子嗣,向来都只在建宁那一亩三分地当个清闲的王爷,因此也从未有人担心过他会牵扯到朝堂的权力纠纷中。此人淡泊的外表下,原来还隐藏着如此狂放的野望,不仅是我始料不及,必然也是先帝,如今的陛下,甚至是平阳,都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

  「就好像是被夺舍了一样,是吧?」薛槿乔与我们交换了个眼神,若有所思地说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事,又有谁能够言之凿凿呢?」秦宓叹了口气道。

  薛槿乔挑眉道:「师叔对宁王展现出来的拳法与意境甚是赏识,而哪怕是师父,也似乎对他的叛变有些惋惜,这又是为何?」

  秦宓淡淡笑道:「坐在你师父的这个位置,不仅看立场,也看力量,看理念。宁王办成的事是连我与你郭师叔都只得自叹不如的豪杰之举,不因我们站在朝廷的立场便会被贬低了。而我们若不认真对待他所利用的人心思潮,那便只会留下祸根,毕竟,认清敌人跟认清自己一样重要。」

  「这些考虑是你需要未来慢慢了解的,但当下你却不需要担心太多。槿乔,此役之后,大燕官场再无任何人能够阻止你的崛起。恭喜你,带领了同僚连克左护法,胡刚,并且助力师兄将这盖世大敌消灭。你们的功绩会在大燕的史书上记上无法磨灭的一笔,而无数的大燕子民也会因你们的壮举受益。比起奖赏,我知道你更在乎的是这些,所以,我为自己,也为这些人们多谢你们了。」

  秦宓郑重地对薛槿乔,也对我们奉上了真诚的谢意,而我们也均是回了一礼。

  「多谢秦大人。」

  「接下来你准备跟你爹说清楚么?」谈完正事之后,秦宓随意地问道。

  薛槿乔答道:「如果师父和师叔准许的话,我是有此意。这样的话,他也能够彻底对薛家的未来安心下来了。」

  秦宓点头道:「他会有分寸,不会在需要之前将这个消息轻易泄露的。不过……能够对上胡刚而不落下风,你见过师兄后,可是有他解惑了?」

  薛槿乔微微一笑道:「师父可想亲自验证?」

  「自然。」

  我们来到后院观战。俩人走进了院落的空地,拉开了五步的距离后,秦宓摆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起手式,而对面的薛槿乔也照样画葫芦地拉开双臂,做出了同样的破玉掌架势。

  然后,她们同时动了。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招数,同样的内功,落在我们眼中,却有了迥异的观感。秦宓的动作利落而从容,处处留了三分余地,锋芒藏而不显,薛槿乔的掌法却大开大阖,气势雄浑,意念一动便仿佛抽空了周遭的空气,夺人心神。

  而两者的掌意更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秦宓的破玉掌内敛而写意,挥洒自如,薛槿乔的破玉掌则凌厉而堂皇大气,不留喘息之机。

  这对师徒飞快地对碰了三招之后,各自回到原地。薛槿乔气定神闲,而秦宓脸上则是挂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槿乔,你竟然已经堪破那一关了,意念精神均无瑕疵,只待水磨工夫彻底将心神调养至圆满。恭喜你,我们昆仑后继有人,而大燕朝廷又多出了一尊一流高手。可惜文雁受的伤颇重,右臂也许再也无法恢复到巅峰了,否则的话,有她辅助你,昆仑未来的三十年也断无忧虑。」

  薛槿乔忍不住笑道:「师父,三十年后,李师叔恐怕还会是此世无敌的天下第一高手,要等我们之后的那一代人,才会有继承人的忧虑吧。」

  秦宓哼声道:「与其指望每一代都能出一个天下无敌的麒麟子,还是将已有的苗子培养成一流更脚踏实地。好了,你这次回京乃是乘胜而归,先回家告喜休息一阵吧。我还要入兵部讨论一番之后的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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