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五
终于成了!李松文心里暗喜,但喜悦过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出现雪女这个人了,莫名的惶惶漫上心头,他用力摇了摇头,把不该有的情绪摇出脑海。
可孩子们当中有人盯了冰窟窿看了好久也不见雪女的身影,渐渐恐惧起来。
“雪女真的不见了……她不会是死……死了吧”一个年幼的孩子颤抖的道。
死这个词语对这些孩童来说还太过遥远,而献祭又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他们几乎并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没有区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耻。
孩子们的童年充满了宠溺,他们没经历过战事,不知道生命的可贵,不知道真的有朝一日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再也不会出现在身边的悲哀。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死亡这个词语惶恐不安。
“闭嘴!”李松文狠狠瞪着那个孩子,“我们为侯府除掉了雪女,明明是大功一件!”他看到李照乾同样紧盯着冰窟窿,脸色苍白一片,心中一乱便大声喊到:“照乾哥身体不舒服,我送照乾哥回去休息,大家今天就散了吧。”他话音刚落,人心惶惶的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李松文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贴心的扶了扶李照乾,二人一起向内府走去。
很快,原来还热热闹闹的池塘便为之一空,先前被李松文踹倒在地的老仆悄悄爬起来,他一瘸一拐的迈到冰窟窿边上,看到零星上浮的气泡,忍不住浑身颤抖:“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走在小路上,李照乾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视野中只剩些琼树枝头的池塘。
“照乾哥何故忧心?”
“松文,我方才想,之前一时热血上头,却是做了不理智之事。”李照乾停下脚步,面带忧色“水这么冷,雪女她……”“照乾哥可是想起了那怪物?只是都走到如今了,那雪女想必早就献祭在池塘里了,再想她又有何意义。”李松文强笑道。
“再说,府里早就厌恶那雪女已久,她的存在更是伯母心中的一根刺,我们除了她,倒是府里愿意看到的呢。”“你说的也对,现在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了。”李照乾暗叹一口气,心中却是怎么样也忘不掉雪女最后愤恨绝望的眼神,那像是根刺,深深的扎在了他的心里。
这样做真的对吗?李照乾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了。
二人走回内宅,李照乾被大夫人的侍女小青带去换衣服了,而李松文则再跟“照乾哥”打过招呼后,看似回去,实则是在小青的暗示下绕了个圈,从后门走进内庭,再到夫人的房间去。
外面是雪的清冷素白,而屋里却被黄铜兽炉掩映成暖黄色,淡淡的雅香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平静。永平侯府的大夫人甄卿娴静的坐在桌旁,摆弄着桌上的数个香囊,桌子是百年的岷江柏木,黄褐色的质地温柔内敛,衬着夫人托举的手白嫩娇细,数根金钗织起了她华美的头饰,发簪上的珍珠耀眼夺目,更显其雍容的仪态。
夫人似是对紫色锦袋里的香味十分中意,她解开一丝锦带上的系带,放在鼻尖轻嗅。
“伯母,松文前来向您请安了。”
“嗯。”美丽的女人头也不抬的随口一答。
“伯母,我已按您的吩咐,把那个雪女整死了,她被我设计掉进了结冰的池塘里,这大冷天的,她一定爬不上来,而且我守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她踪影,她一定是死的透透的。”李松文半弓着腰道,稚嫩的脸上因兴奋而涨红,浮现出得意之色,他并未看见大夫人手中猛然攥紧的香囊,也并未听见里面的花籽在压迫下吱吱作响。
男孩犹自沉浸在邀功的世界里,“您再也不用担心那个碍眼的怪物在咱侯府里走来走去了,她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视野里了,您看我……”“啪!”
掌风在脸上滑过,李松文吃痛,下意识的跪倒在地上,不敢置信的抬头瞄了一眼自己的伯母。
大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满面怒容,她眼中的冰寒让男孩浑身颤抖。
“自以为是的蠢货!李彻的儿子怎么这般胆大,敢在侯府里谋杀自己的堂妹!”甄卿站起身,厌恶的看着跪倒在地上不知所谓瑟瑟发抖的男孩。
“年纪这般小心肠便这般狠毒,我记得你叫李松文是吧,倒是小看了你们这些小辈,先前竟然不知道你是这种狠人物。”“你最好祈祷雪女没有事,不然,回自己家看看李家的族规,自我了断吧。”说完,大夫人将香囊扔回桌面,迈步朝外走去。
“等等!伯母!伯母,松文到底做错什么了……您不是一直讨厌雪女吗……您不是总是暗示我们去排挤雪女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死了不是更好吗!”年轻的男孩死死拽着甄卿的裙角,泪眼汪汪的看着他的伯母,涕泗横流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她是侯爷的女儿。”甄卿蹲下来,轻声将裙角从男孩绝望的眼神中拽出来,“我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害她的性命,你的自寻死路完完全全源于你的自我幻想,以为害死了她就能让我对你高看一眼?呵,毕竟是侯爷的种,你觉得他会饶了你这个杀了他女儿的凶手?又或者,你觉得你父亲敢于为了你这个蠢货去破坏家族团结,挑战永平候、李家族长的权威?”“无知的蠢货,反误了自身性命。”
她推开门,寒风顿时涌了进来,男孩打了个哆嗦,啜泣着想要拉住大夫人的腿,但被她轻易的躲开了。
不过这一点倒是要感谢你,牺牲自己让那个贱种永远的消失了。
甄卿朝着前厅走去,她踏过红梅盛开的院子,心中轻飘飘的略过这么一句。
房间里的地龙将室内熏的如同春天般温暖,李照乾早已在仆人的侍奉下换上了柔软绸布做的衣裳,甄卿走上前,将有些心神不宁的儿子拥入怀里,嘴角微微翘起。
她向小青使了个眼神,让她下去处理后院那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小鬼,免得一会儿让李照乾疑惑,她不需要让自己的儿子如此早熟,因为任何人都夺不走李照乾的未来,他是李家的麒麟儿,一直都是,所以她只要保证儿子拥有一丝污秽都染不上的美好童年就好。
……
……
雪女死了,但李冰璇还活着,在她苏醒后的日子里,她几乎再也没踏出过小家周围的那天林子。
自责到差点自尽的严婆婆告诉她,是一位老仆不忍心她这么年幼便命丧于此,豁出性命救了她,但是却不论李冰璇怎么问严婆婆,婆婆都不告诉她老仆的名字。
仆人们畏惧大夫人的权势,谁知道救了大夫人最讨厌的人一命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端,为了防止李冰璇的感恩暴露自己,这不仅是那位老仆对严婆婆的嘱咐,也是婆婆自己的考量。
当善意都得小心翼翼的隐藏,李冰璇从婆婆脸上得到的只有无尽的苦涩。
……
……
幕间六
府里的小林子在时光的流逝里悄悄扩张着,愈发茂盛,小小的人儿也在这片逐渐包围了她的小家的林子里慢慢长大,愈发清冷动人。
府上的人们早就忘记了这个废弃的马概,只有杂役们定期在林子的最外围捡拾烧火用的树枝,但没有谁会闲到去林子的最深处一探究竟。
那个小小的,发丝是银色的女孩,终于被府中的一件件琐事所掩盖,淡忘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一岁又一岁,直到永和三十七年秋。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已经十八岁的李冰璇默默从院子中的葡萄藤架下站起身,阖上了手中的诗笔随录。夕阳斜垂,澄红色的霞光映照在她寂寥的眸子里,像是倒映出了另一个红色的天空,那是另一个自由广阔的天地。
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听严婆婆说,今年她就攒够了钱,足够带着自己去遥远的江南定居。
诗中的江南,梦中的江南呵,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富足的鱼米之乡,在严婆婆口中,她的母亲在成为宫女,被皇帝赏赐给父亲后,常常思念家乡,梦想着回去看看,但直到她去世,都再未闻到过家乡的湿润水汽。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围着炉边的炭火,小小的人儿蜷缩在老人身边,听着老人为她讲述那些与她母亲有关的往事,向往着江南那片美好的净土,她想要替母亲去看看她小时候玩耍的那条浣沙溪,想要尝尝江南的鲥鱼是不是如她母亲跟严婆婆回忆时说的那般好吃。
陇西的秋风不似南方的温柔,向来不会怜惜美人,吹起了李冰璇用皮扣在最末端栓起的银白色长发,轻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上,美好的轮廓在夕阳下泛着目眩神迷的光彩。
但她只是轻咬着唇儿,远远眺望着林中隐隐的一条小道。在那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缓步朝着被树木环绕的小屋走来,阴翳在她身后拖成了长长的影子。
老人走在小径上,望向被她照料到大的孩子,那个昔年与篱笆齐平的小女孩,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了,恍然一眼,她竟像是雪山上下凡的仙女,不渡于这凡尘世间,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清颜典雅,眉宇间带着江南的柔婉,琼鼻细挺有棱,唇瓣轻薄,这倒是遗传了陇西的冷冽,白皙嫩滑的肤色,纤柔若雪,宛若不染俗尘的结晶,严婆婆既欣慰又感叹,陇西这般贫瘠的水土,怎能孕育出这般绝世独立的姑娘。
冰璇这孩子,姿色胜过她差点当上王妃的母亲何止三分。
“婆婆!”
远远的,老人就听见了姑娘欣喜的呼喊声,清冽的音色像是冰泉解冻时相互碰撞的脆响。
“哎——”严婆婆长长的应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她看着自己养大的姑娘小跑着过来,轻轻扶着自己的手臂,一身的疲劳仿佛都消之一空,她笑道,“婆婆的身体还硬朗着呢,璇儿啊,你身体本就不怎么好,还是不要跑了。”“婆婆,这点路不碍事的,您辛苦了一天,我扶扶您也是应该的。”“哎呀,好好好,婆婆说不过你,璇儿啊,真是越来越孝顺了。”少女扶着老人进了屋,二人共用了晚餐,天色很快就黑下来了,严婆婆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还记得上个月我嘱咐你不让你出去买书吗,那是因为全城都戒严了,我听府里其他人传的,好像是羌人部落那里有了新的动静,有大军集结的预兆,说不定啊会是一场大战。”“之前怕你忧心,所以就没跟你说,但我今天突然觉得你也长大了,这些东西瞒着你也不是个事,况且直到现在依然全城戒严和宵禁,所以这个月你依旧不要出府,就老老实实的呆着这里。”严婆婆道完,点上了油灯,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新的话本。
“你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什么藏娇的新一话嘛,今天我看府里的书馆新进了一批书,就为你悄悄借出了一本。”老人微笑着看着少女被牢牢吸引过来的目光。
“婆婆,这方便吗?也不是非要看这本,府外长街的小摊上卖其他书的也不少,哦不,我的意思是等戒严解除了后再出去买。”李冰璇看清了封面上的墨字,心头一阵激动,快旬月了,这本书终于印了新的一册,但她仍然克制住了情绪。
“姑娘宽心啦,府里那些少爷们哪个像你这样爱看书呀,那么大的书馆一个人都没有,你且看着,等我到时候再还回去,肯定没有人知道的。”严婆婆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谢谢婆婆了。”
“傻姑娘,还跟婆婆说谢谢,你平日里能凭此解闷一二,婆婆就觉得值多了。”老人看着李冰璇迫不及待翻开书的样子,微微一笑,也不打扰她,轻轻上了床。
……
……
《藏娇》讲的是南朝一位贫穷书生陈预因为偶然,救了一位山神之女英招的故事,为了报恩,貌美的英招没有就此离去继续游历天下,而是为陈预进京赶考的梦想留了下来,她每天用仙法点化陈预的灵智,使他过目不忘,一闻千悟。
乡试很成功,陈预不出意料的获得了第一名,但因为家在深山,从考场回到家乡的路途遥远,就在回去的马车上,陈预竟然发现自己从英招身上得来的天赋正在缓缓消退。
渴望科举的年轻人知道,如果没有这过人的天赋,自己一辈子秀才就到头了,但只要保持这种天赋,他甚至有信心考中进士。
当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家中,跟英招报了喜讯后,他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天赋又恢复如初了。陈预猜想,自己过目不忘的那些能力是由神女赐予的,如果离她过远,天赋就会逐渐缓慢消退,直至到他最初的模样,只有让英招留在他身边,他才能保持这难得的天赋。
所以紧接着,面对英招的恭贺与离去的请辞,回过神来的杜预极力挽留,他言辞恳切,利用了英招游历天下喜食人间美味为说辞。
“英招姑娘,在下十分感激这些天你对我的帮助,数日相处,我窃以为能与英招姑娘称的上是朋友了,所以听闻你要离去的消息,我感到十分惋惜,可是你不妨再听我一言。”“先前得知英招姑娘喜爱人间的美食,可是玉盘珍羞哪一位不得值万钱啊,姑娘身为仙身,对着凡间的黄金俗物不免有为难之处,若是姑娘有的耐心,不妨等我考中进士,到时候我便有了官职,有了丰厚的俸禄,那时我再带着姑娘到天下四处游历,何处的美食吃不得?”单纯的英招意动了,她道:“需多长时日?”
陈预忐忑回答:“一二年而已,明年便是考取贡士,之后就只剩进士一场考试。”神女答应了陈预的请求,再次留了下来,陈预暗喜之中一边用这得来的天赋努力学习,一边尝试去追求英招,他怕英招在考试前改变主意离他而去,怕失去那来之不易的天赋。
英招不知人心险恶,若不是那日被陈预搭救,她向来是不与凡人往来的,情感上自然如一张白纸。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相敬如宾的距离因为凡人一次又一次的撩拨而逐渐缩短。
三分真情,和着七分假意,书生编织成了无数甜言蜜语的陷阱,单纯的神女不知他是局外客,只当他是意中人,他会为了她的喜好,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圣贤之理亲自为她做好吃的,会为了她的展颜一笑,而不顾读书的辛苦熬夜陪她看昙花的生死幻灭,会给她讲人间的故事解闷,会教她凡人们的小游戏,会在冬天与她到结冰的小溪上滑冰,会在春天与她在山腰间放风筝……陈预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英招,李冰璇在内心里徘徊忐忑,他真的是从头到尾都在利用英招吗?
李冰璇看着话本里,英招第一次为陈预研墨,第一次为他下厨,第一次与他共饮一杯酒,酸涩中带着甜蜜的文字让她心跳加速,灯火飘摇了一瞬,姑娘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英招羞涩的模样,她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犹豫了好一会儿,想要提醒英招陈预的不怀好意,但人声未出,英招又随着灯火飘摇消失了,化作了文字,徜徉在她面前的话本里。
陈预巧言蜜语的攻势,身体力行的追求很快就打动了未尝过男女之情的神女,人神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每一次的对视,每一次的肢体触碰,都能让两颗心更加贴近,温暖着彼此的柔软。
终于啊。
“我喜欢你,英招,嫁给我吧。”在春天的小山坡上,野花盛开成连绵的织锦,鸟雀在悠和的春光里啼鸣的日子,陈预向英招表白了,蜜蜂在二人融为一体的身侧飞舞着,似是被他们之间的甜蜜所吸引……“哗哗……”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
“然后呢然后呢?该死,咳咳。”李冰璇抚着胸口,翻过了最后一页,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读完了这最新的一册,封皮上小小的名为观澜的作者名字仿佛也预示着他每一章册都是如此短小。
不过这些章节等明日还是要细细精读一遍的,今晚不过是安耐不住先尝了个鲜罢了。李冰璇最后恨恨的瞪了一眼作者的名字,叹了口气,吹灭油灯爬上了自己的床。
黑暗之中,年轻的少女忍不住又想起了藏娇里的故事,她想到,如果没有英招的出现,陈预可能最后会做了个文书或者什么的小官吧,就这样一直默默无闻的走到生命的尽头,是英招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她呢,少女的心跳慢了一拍,婆婆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就算真的撑到了她们有足够的钱财去往江南,她的身体撑得住吗,如果她就是故事里的陈预,在没落中等待着属于她的英招,那个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带她走向未来的那个人。
呸呸呸,她可不会像陈预那样心怀鬼胎,只知道利用英招。
她绝不会忘恩负义,绝对不会忘记对她好的人。
李冰璇心中喃喃着,她看了一眼熟睡的严婆婆,眉宇间略过一丝忧色。
幕间七
翌日清晨,少女从床上苏醒,她看了一眼身边那空空的床铺,叹了口气,起身洗漱。
明媚的阳光洒在屋外,李冰璇拿起毛巾擦擦小脸,站在屋檐下思考着今天该读些什么,可当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院子的地上时,她僵住了。
那齐整的屋檐边界阴影明显凸起了一大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她的小屋上,李冰璇随手抄起一本书,等等,她看了一眼攥的皱巴巴的书本,轻手轻脚的回到屋里,拿起一根捅咕柴薪的木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去。
从屋檐上的角度来看,先是出现了几缕蓬松的,立起来的银白色发丝,再是白净的小小额头,那双充满警惕和冷意的眸子紧随其后。
终于看清了屋顶上的东西,李冰璇僵住了,她手中的木棍嗵的一声掉落在地。
那是一席青白色的出家人衣裳,是个女子,她趴在屋顶的稻草上一动不动,散乱的长发夹杂着树叶与稻草梗,背后一道划破衣服的裂隙早已凝成了红黑色,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李冰璇愣了一瞬,又赶紧把掉落在地上的木棍捡起来,这样能让她稍有安全感。犹豫了一会儿,她用棍子的前端轻轻捅了捅屋顶上的女人,没反应,再捅一捅,仍没反应,李冰璇试探的叫了一声姑娘,谁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捅了几棍子的缘故,陌生女人咕噜咕噜的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
李冰璇退开了几步,绕了一圈之后确认这个女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纤细的手指放到女人的嘴唇上方,微微的气息,她还活着。
紧扣的束腰下别着的一枚青色玉佩,随着女人的姿势而显露在外。少女将其拿起端详,触手温润,正面刻着古朴的小篆,是一枚“道”字,反面刻着琴镜湖,由上到下三字。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少女只犹豫了一瞬,便拉起她的手,撑起女人的半边身子,迈步向自己的小屋,或许是话本中的侠义故事感染到了她,也有可能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悯,但更多的绝对是好奇。
作为七八岁就一直呆在天水长大的李冰璇来说,她去过最远的距离不过是从小门到离李府两条街远的市集,只因那里能用最少的钱淘到最多的书,可每次出门她都要把自己牢牢的裹起来,尤其是那头银白色的发丝,每次离开这熟悉的小屋,她的心头就始终萦绕着那份恐惧,那份源于小时候历经生死间的恐惧,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只有在这朝夕相处的小屋,她的心灵才能得到宁静,也许这也是她愿意救这个陌生女人的最主要原因。
她眼中的天地太过狭窄,所以她遍读书籍,通过作者的眼睛领略帝国的大江南北,有北疆凌冽的风雪,东海翻涌的波涛,南交终年不散的酷暑炎热,当然还有诗语江南。
陌生女人的衣物有些奇特,但绝不是陇西人的穿着,李冰璇好奇之余期盼着,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到她生活中的人儿苏醒后能为她讲解一些陇西外的生活,她矛盾的心里太渴望外界的信息。
身上的女人似乎是冻僵了,凉的仿佛感知不到体温,因为她背上那道伤口,李冰璇将其面朝下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烧起了热水,柴火的热量很快就温暖了炕,少女将被子掀开一角,慢慢解开女人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正面的还好说,但那身青裳的背面却凝结着大股干涸的血迹,血块和衣服的碎片结在了一起,轻轻扯着衣服,竟隐隐牵连着女人背上的皮肉。
一条长长的,狰狞的伤疤留在了那里,像是条张牙舞爪的蜈蚣,盘踞在了娇嫩的美玉之上,李冰璇迫于无奈,只好又把被子盖上,正好水也烧开了,少女拿起一根干净的毛巾,沾了点水,为昏迷不醒的女人擦拭着脸颊,污渍被一点点洗净,露出了如玉般的容貌。
她的脸庞较之自己微有些圆润,细细的黛眉,唇瓣丰满,虽然她仍是昏迷着的,但那副骨子里的清气却让人忍不住亲近。
虽然同为女人,但看到了对方匀称结实的手臂,紧紧用丝带束起的胸口,少女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书中远行的女侠客。她抿着唇,从床下的暗格抽出一把匕首踩在脚下,这是她瞒着严婆婆在集市上买的。
少女把女人身上能擦拭的污秽都抹尽了,只是那结着血痂的背部实在无法处理,只能等对方醒来自己想办法了,将女人安置好,李冰璇伸手解下了对方腰上的玉佩,她伸手在琴镜湖三字上面反复摩挲着,心中突然安定下来。
“琴镜湖?”少女轻声念道着,清冷的眸子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这便是女人的名字吗?
好听。
直至中午琴镜湖也没有醒来,严婆婆在小屋外把食盒交给少女后又匆忙离开了,这让李冰璇缓了口气,她想救琴镜湖,想让她给自己讲讲外面的世界,但怕婆婆不让,这下她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想把琴镜湖留下的理由。
一荤一素,两个馒头一碗汤,日日如此。
李冰璇从未想过,为什么仆人的伙食会这么好,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吃的食物,在她十八岁的心里,去江南故乡的渴望已经大过了一切。
少女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人,每样菜都只吃了一半,馒头也留下了一个。
剩下的时间,她便开始细细品读《藏娇》的最新一册来,可当她翻开话本的第一页,却忽的苦笑起来,这下可真应了陈预和英招的境遇了,英招被陈预救时也是遍体鳞伤,只不过她说这是自己离家出走必要的牺牲。
可琴镜湖绝对不像是离家出走这么简单,少女悄悄瞥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沉浸在了话本中的文字中。
幕间八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书页摩擦的细碎声,偶尔夹杂着少女的轻咳,炉边的火苗温馨的摇曳着,持续为炕提供着热量。
躺在床上的人儿不知何时悄然张开了眼眸,长长的睫毛下,那是一双情感淡泊的眸子,没有她本该有的温情。
琴镜湖就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打量着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少女,澹银色的长发从她的肩头垂到腰际,像是月光中的银河,美丽的不可方物,精致的小脸有些清俭,平添几分柔弱,琼鼻秀挺,下巴微微尖了些,总是下意识抿起的嘴唇似乎暴露了她内心冰冷坚定如磐石的情感。
异样的美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人天生便是银白色的发丝,除非她的身体有没有根除的顽疾。
而此时,那双清丽灵动的眸子正被驻留在她手上的书牢牢吸引着,火光映照在她那骨肉匀称的小手上,为雪色的肌肤增添了不少暖色调,少女又翻过了一页纸,玉指轻轻按压在粗糙的纸页上,那樱花色的纹理缀在指尖,胜却人间无数淡雅的美好。
琴镜湖看了少女许久,目光终于从她身边移开,在有限的视角观察着这件屋子,略微有些破旧,但无疑十分温馨,看这砖瓦结构,是汉人的房子无疑了。
她下意识的想松一口气,想为自己的大难不死感到庆幸,但心中却骤然一紧,在那里,由道门掌教一系的秘传,九境清微玄天真言组成的无数道锁链同时震颤,将她心中微漾的情感牢牢锁住,让她只感觉空落落的,无悲无喜。
不过她已经安全了,那些羌人终究没有把她留在那片广袤的原野上,虽然道门的至宝篡天仪被她毁了,但羌人的联盟到底是再一次分崩离析,陇西之战不会再次重演了。
琴镜湖慢慢呼吸吐纳着,滋养的暖意顺着经脉流转,除了后背的阵痛,其他擦伤的地方都传来酥麻的痒意,那是身体在自愈。
道门经意本就主张顺应天时,功法十分偏近自然,因而伤口的愈合速度奇快,她倒是能确定捡回了一条命,可就是道门现在肯定意识到宝物和他们的大师姐都失踪的事了,偏偏自己先前还把用至宝换取陇西和平的计划透露过掌门师尊,要是长老们知道传承数百年的宝物毁在了自己的手里……道门算是回不去了,他们的清规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叛道的大师姐呢。
不能再回到生养她的地方,琴镜湖想要悲伤,但她却平静的发现,自己做不到,数年前,她就已经走到九境清微玄天真言的第七境了。
简称:太上忘情。
“水……”
琴镜湖轻轻呢喃着,复杂的目光望向少女。
“嗯……嗯?”李冰璇骤然一惊,她一抬头,正好对视了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
“你等一会儿。”她轻声应着,转身去找水壶和杯子。
琴镜湖看到了少女离开时脚下未收起的匕首,盯了一会儿,忍痛翻了个身,将头转向一边。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听到了水微微洒在地上的声音,金属的气息在离她远去。
“水好了。”少女轻声道,“我把你扶起来吧。”琴镜湖背对着她点点头,任由那双纤柔的手臂环抱住自己,将自己扶起,少女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颈子上,琴镜湖能感受到她在紧张。
水微微有些烫,琴镜湖能感受到少女站在她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于是她便一饮而尽。
“咳……”
“你先别说话,我再给你倒一杯。”
第二杯喝完,琴镜湖攥住了杯子,少女见状缩回了手。
“谢……谢谢……”
“没事。”李冰璇说完,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些,想了想,她又道:“饿吗?”“不,现在身体还不易进食。”琴镜湖摇摇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让她眉头轻皱。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叫琴镜湖,来自云锦山,是道门的人,嗯……那是以前了,以前是道门的人。”“道门?”少女的心思转到以前看过的书上了,她回想了会儿,才看见琴镜湖正静静的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微有些不好意思,“你好,我是李冰璇,这儿是天水,永平候李牧的府邸。”“嗯,谢谢你救我一命。”
……
……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琴镜湖是在等着救命恩人朝她问问题,而李冰璇则是本性清冷,少与陌生人交流,所以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
……
“你的头发很漂亮。”琴镜湖干巴巴的开口了,她脸上努力浮现笑容,让气氛不是那么尴尬,可即使她下山历练了那么久,也依然做不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锁住的心湖荡不出欣喜的涟漪。
只能够努力去扮演罢了。
“谢谢,你……”李冰璇看着对方那双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的眼眸,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一瞬间,无数求知的渴望涌上心头,她迫切的想问问琴镜湖具体的来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当她看见琴镜湖背面那倒狰狞的伤口,还是止住了话,“你伤的不轻,需要什么药吗?”“如果可以的话,要那种能大量止血的。背上这一块粘连布料的皮肉,都得削下来。”少女点点头,她迟疑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窗外,“家里没有常备的止血药,天色也有点晚,明日为你带过来。”琴镜湖看出了少女的顾虑,仍笑着道谢了。
“谢谢你好心人,还好我昨晚上力竭昏倒时是倒在你的房子上,要是倒在大街上,估计现在一醒来就在牢房里了。”“你是逃出来的?”
“严格来说并不是,我是从羌人那里且战且退出来的,当时好不容易坚持到天水城,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没想到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琴镜湖小声解释着,她既要努力化解少女的疑心,又要兼顾嗓子的难受。
“可是天水只有戒严,并没有羌人进攻的消息啊。”李冰璇疑惑。
“那些羌人武功再高也不敢进城里呀,只要入了军阵,武功高手便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天水驻军里也有不少厉害的军将。”“大约还有三十里吧,距天水三十里地,追我的人就只剩下羌人中的高手了,他们轻装简从,一路上瞒过千钧卫的耳目轻而易举,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咳……咳,我在西南门附近挨了他们一刀,借着冲击力飞进了天水城,也幸好那晚夜色正浓,要不然被城门上的守卫瞧见了我免不了一番盘问。”琴镜湖面不改色的说道,三言两语道出了昨晚一场凶险无比的追击战。
“所以你背上这道伤口。”
“对,就是昨晚留的,那个叫灼的羌人,是我见过用刀最厉害的一个,咳咳,他那一刀不是不能躲,只是躲的话,很有可能会被他逼入死角,减慢速度,与其如此,还不如拼一把,借着他的力遁走。”李冰璇又看了一眼女人背后那道狰狞的伤口,难以想象琴镜湖在跟她说这些事的时候面不改色。
“你看,这件道门的袍子是用特殊的布料缝制的,不惧一般刀剑,可仍是被他一刀砍得破破烂烂,要是没有它,我估计是真的没命了。当时精疲力尽了,本想着找家客栈,但谁知半路昏厥,然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了。”琴镜湖接过李冰璇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她的心脏被锁的难受,强迫她平复激动的心情,但她看见了少女眼中慢慢褪去的疑虑,倒是轻松了不少。
于情于理,她都不想让少女对她抱有疑心,于是便诚心将沦落至此的原因尽数诉说,要是她仍不喜自己停留此处,那也只能……“琴姑娘,你身上的荷包,怕是在路上丢了吧,之前想为你换身衣服的,可……”李冰璇正欲解释,屋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的面色一紧,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又退回来,挡在琴镜湖身前。
老人打开门,一边将食盒放在小桌上,一边随口道:“璇儿,又看书入迷了吧,还不来吃饭吗?”她将小菜和馒头拿出来摆在桌上,转头看向站在床前的少女,下一刻,老人的眼猛的睁大了,她几步跑上前,拉住李冰璇的手使劲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婆婆,你先松手。”
“你是谁?!怎么进的李府!”严婆婆没有管少女的恳求,严肃的盯着受了重伤的姑娘。
“咳,我……”
“婆婆!你先听我说好吗?”李冰璇转到老人身前,拉着她的手,小脸恳求着看着她。
“有什么好说的,她这身分明是江湖人的打扮,跑来你这躲难了,看这伤,要是她惹上的仇家是有名望的贵族,上门寻仇怎么办?李家是不怕的,但就怕把收留她的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啊!”老人看着女孩哀求的神色,心一软,语气也缓了些。
李冰璇知晓琴镜湖嗓子难受,慢慢把她的话简略复述了一遍,惹的老人又是一顿数落。
“璇儿啊,你怎么还这么善良,处处为别人说话,她说的你就信吗?你难道忘了当初那些坏孩子是怎么差点要了你的命?”“我信她!”李冰璇坚定道,清冷的眸子罕见的认真看着老人。
少女仍记得她的匕首落在了地上,而当她想起来转过身时,原本面向她的琴镜湖竟然背对着她,露出了受伤严重的后背,狰狞的伤口是没有道袍的保护的,致命的后心显露无疑,只要她有杀心,随时都能取走眼前之人的性命。而若是不诚心相待,琴镜湖又怎敢将生死就这样操之于她的手。
李冰璇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因而更知晓生命的可贵,她愿意救一个对自己坦诚相待的人,哪怕她与自己仅仅相处一天,哪怕她像是没有情感一样古怪。
“你,你,不行!小时候你就被人骗到池塘里差点淹死了,这次又来了个陌生的江湖人,你又不会武功,万一,万一,”老人瞥了一眼少女身后的姑娘,迟疑了一下,叹气道,“你让婆婆怎样放心你呀。”李冰璇一言不发,静静的站在琴镜湖的床边,与婆婆对视。
老人终究是先心软了,毕竟面前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她揉了揉李冰璇的螓首,“你这孩子,真是要气死婆婆了,难怪你中午让我多带些食物回来,没想到是藏了个人。”少女愧疚的垂下了头,但站姿依然挺拔,她必须要婆婆让步,不然若她逼走了琴镜湖,依她现在这幅样子,在夜凉如水的外面怎能过活。
衣袖被人从后面拉了拉,少女转头,她看见了琴镜湖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抿着,她那匀称的手臂死死捂着心口,但苍白色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比先前所有的表情都要真实。
“没事的,不用麻烦你的,你能收留我到这,已经是救了我一命了。”李冰璇摇了摇头,她执拗的挡在琴镜湖身前,抬头坚定的看了一眼严婆婆,喉头滚动了一下,清冷如玉的脸上突然涌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老人看着少女坚定的目光,恍惚似的睁大了双眼,她坐回椅子上,无奈的叹气,“罢了罢了,璇儿,你这副坚定的模样,真像当年的小姐,老婆子知道是劝不动你了,只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你叫琴镜湖是吧,原谅老婆子我多疑了些,只是璇儿这孩子受了太多苦了,她能活着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哎……本瞧着你心肠也不是坏的人,既然璇儿都这么坚持了,要是你不嫌弃小屋鄙陋,就先在这住下吧。”严婆婆缓缓道,她看着琴镜湖略显僵硬的面庞,眼神中带着些歉意和恳求的意味。
“和这孩子搭个伴也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整天寂寞的和书做伴了,老婆子人老了嘴碎,先前有冒犯的地方,姑娘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难得第一次见璇儿有这么上心的人啊,姑娘,希望你不要辜负璇儿的一番好意。”听着老人的话,看到她眼中的复杂情绪,琴镜湖心中痛的厉害,那三分歉意和恳求意味的眼神,烙的她胸中情绪翻腾不息,鼻梁向上涌动着一股热流。
纵使心锁不断发威,让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攥紧了胸口,但琴镜湖仍然笑着轻声应着,“您就放心吧,救命之恩,镜湖一生难忘。”她说着。热热的,陌生的液体滑过她秀挺的鼻梁。
而在身体深处,“啪”的一声清响,望着老人和少女的身影,琴镜湖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