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使节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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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清多年的会同馆焕然一新,因为人多了,人气足了,更是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厢丝竹乐起,那边杯筹交错,门口又有南京守备派来的官兵把守,整个会同馆热闹非凡。

  叶小天四处巡查,唯恐哪里出了纰漏。谁知道越怕事越有事,一个小吏快步赶来禀告,柯枝宰相生病了。

  叶小天一边让那小吏快去礼部报与尚书大人知道,一边急急赶往使团住处。

  柯枝宰相的住处,几名柯枝国随员忧心忡忡地站在客堂上交头接耳,卧房里一个头上插满了羽毛、打着赤膊,肌肤黑黝黝的男子正围着柯枝宰相转来转去。

  叶小天探头向卧房里看了一眼,奇道:“那个鸟人是干什么的?”

  门口的小吏忙道:“大使,那是柯枝宰相带来的随从郎中,正在为他看病。”

  叶小天问那小吏:“柯枝宰相犯了什么病?”

  那小吏苦着脸道:“小人也不清楚,这柯枝宰相脸色难看,似是十分虚弱。他不止上吐下泻,咽喉似乎也有了毛病,根本说不出话来。”

  关尚书听说柯枝国宰相突生重病,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带人赶来会同馆。

  看到柯枝宰相的病情危在旦夕,关尚书跟使团的副使又无法交流,心里又急又怒,忍不住训斥了叶小天几句。

  叶小天可不想当替罪羊,马上大声抗辩。关尚书倒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对叶小天吩咐道:“这样吧,本官马上寻金陵名医来为宰相大人诊治,你等且好好照料宰相。”

  不一会儿,礼部的董主事陪着一个须发皆白,年近八旬的老郎中来到会同馆。

  叶小天把使团的副使领到董主事和老郎中面前,比比划划地说明来意。

  那柯枝副使瞪大眼睛看着他指着房里比划半天,仿佛明白了过来,连忙摇摇头。

  叶小天没想到对方如此不通情理,又惊又怒地僵在那儿。

  老郎中见此情景,摇摇头就往外走。叶小天赶忙拦住道:“老先生,我看他们那鸟人在屋里蹦来蹦去的,也蹦不好那柯枝宰相的病,还得请你出手才成。”

  董主事急道:“不能诊!要给这柯枝宰相治病,总要经过他们的人答应才成。不然的话,一旦这柯枝宰相难以治愈,病逝于此,这个责任我们想推都推不了啦。”

  叶小天眼见柯枝宰相生命垂危,董主事却一味推诿,气得直跳脚。

  董主事和叶小天争吵了半晌,对老郎中道:“老先生,请你先在这会同馆里歇下,本官这就去请示尚书大人。若是尚书大人同意,你再为那柯枝宰相诊治不迟。”

  叶小天在等候消息时,又听说京里已经派了礼部侍郎携圣旨赶来金陵迎接柯枝宰相了,不由得心情愈加焦急。

  终于,礼部差官策马轻驰而来,对叶小天施礼道:“尚书大人说,若没有柯枝副使首肯,我们的郎中万万不可以为柯枝宰相诊治。否则一旦柯枝宰相病故,柯枝国人将其死因诿过于我朝,后果将不堪设想。”

  差官走后,华云飞、展凝儿等人都围上来,急切地问道:“怎么办?”

  叶小天缓缓地道:“我方才去看过了,柯枝国那位老宰相只怕真是撑不住了,如果咱们袖手不理的话,那柯枝宰相必死无疑。到时候,这笔帐,他们还是会算在我的头上。”

  华云飞皱眉道:“大哥,咱们要给柯枝宰相治病,那柯枝国人答应么?再说,没有礼部同意,只怕那老郎中也不愿自找麻烦啊。”

  “嗯……”叶小天捏着下巴想了想,目光缓缓地落到了冬长老的身上。

  老郎中坐在耳房里闭目养神,忽然,叶小天陪着一个青衣皂靴的高大老者迈步进了房间,佝偻着肩膀,眯着眼睛,冲着他有板有眼地道:“尚书大人有命……人既到了大明,就得由我大明负责。尔等不必理会柯枝国随员的意见,请老先生用心医治,谋事在人,尽心便是了!”

  老郎中听了,忙拱手道:“既然尚书大人这么说,那老朽从命就是了。”

  叶小天暗暗松了口气,马上领着老郎中赶向柯枝宰相的住处。

  那位柯枝副使一见叶小天领着老郎中赶来,急忙迎上来。

  “站着!不许聒噪!”叶小天不等他走到面前,便声严色厉地一声冷喝。

  那副使呆了一呆,顿时站住。华云飞和毛问智马上迎上去,拦在他和叶小天之间。

  叶小天回身对老郎中客气地道:“老神医,拜托了。”

  老郎中来到柯枝宰相的卧房里,先施以针灸之术。很快,柯枝宰相气息平和,安稳入睡了。叶小天关切地问道:“老神医,这样就成了么?”

  老郎中呵呵一笑:“自然不行,还需内外调理,双管齐下。不过大人尽管放心,老朽会让徒弟按方煎药后送来,每日早晚各一剂,三天功夫便能大好了。”

  叶小天一颗心终于放下:“有劳神医!”

  当天晚上,柯枝宰相就大见起色。到了第二天早上,柯枝宰相就能下地行走了。

  关尚书在董主事和叶小天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迎到柯枝宰相面前,关切地询问病情。

  柯枝宰相忙双手合什,向他行了一礼,微笑地道:“好多了,多谢尚书大人关心。”

  这时,旁边那副使乜了关尚书一眼,悻悻地对柯枝宰相嘟囔了几句。

  关尚书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察言观色也能明白一些,忙解释道:“本官见贵国的郎中治疗不见起色,当时就想命我朝郎中诊治,只是贵国副使再三反对,本官不免顾忌重重。直至后来眼见宰相大人病情急切,才不得不果断下令,倒让宰相多受了许多罪啊。”

  “嗯?”一听这话,那柯枝宰相看向那个副使,用柯枝国语厉声质问了几句,那个柯枝副使满面惊慌地大声辩解。

  柯枝宰相皱了皱眉,又对关尚书道:“尚书大人,我这副使说,你们带了贵国郎中来时,他便马上同意由你们的郎中进行诊治了,并未进行阻挠啊。此事……”

  关尚书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怎么会呢?虽然本官与贵国副使言语不通,但彼此的手势却也能看明白几分。本官欲命我朝郎中入内为宰相诊病时,贵国副使连连摇头,就是不肯呐。”

  ……

  轻烟楼上,李玄成等四人又凑到了一起。

  芮清行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他们柯枝国摇头表示同意,点头才是反对?”

  关小坤恨恨地道:“谁说不是呢?这柯枝宰相要是真的双腿一蹬,只要京城通译馆里的人会说柯枝国语,弄清楚柯枝副使的意思,也无法从重处治那叶小天啊!要是咱们大明始终不肯派人诊治,等那柯枝宰相死了,他那副使向天子投诉,反倒我爹倒霉,想起来真是晦气。”

  李玄成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地道:“想不到这叶小天气运如此之盛!”

  芮清行皱了皱眉道:“京里来使就快到了,等他们把柯枝使者接走,会同馆又清闲下来,再想找他的岔子可就难了。”

  关小坤心有不甘,想了想,突地双眼一亮:“国舅,如果钦使到了,金陵地方也得设宴款待吧?而且钦使势必也要与那柯枝国使节亲近亲近。到时候,国舅您也会出席的,对吗?”

  李玄成矜持地点点头,关小坤两眼放光:“既然如此,那小坤就要请国舅爷行个方便了。”

  李玄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关小坤脸上掠过一丝狠色,凑到李玄成耳边,对他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玄成微微一惊,迟疑道:“这个……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些?”

  关小坤不以为然地道:“咳!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出糗的是叶小天,对朝廷来说,固然是一件失仪的事儿,可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一个小官失误,小小丢了点面子。”

  关小坤又压低嗓音:“到时候,我叫人在重译楼做好准备。只等叶小天那边出了岔子,国舅你就出面,把大家领到重译楼来,这事的影响便可以减至最小。但是有钦使在,有我爹在,又有柯枝国的宰相在……你想想,对那叶小天的处置,会轻了么?”

  比起关小坤的胆大妄为来,李国舅的胆子要小了许多。可此时仇恨蒙蔽了他的心灵,李玄成狠了狠心,咬牙道:“成!我就帮你这一次。只是无论成败,这件事万万不可牵扯到我。”

  京师礼部侍郎林思言,要在会同馆宴请柯枝国使团,不仅南京的头头脑脑全部出席,还有京里贵客和南洋来使,所以礼部非常重视,采购食材的银子很快就送来了,紧接着十多个大师傅领着近百个徒弟也进驻了会同馆。

  礼部的人赶来布置宴会厅,教坊司的人赶来安排歌乐舞蹈,会同馆的人在巨大的厨房里料理各种食材,水陆八珍、各色珍馐,全都准备停当。

  礼部主客司主事郑乔升慢悠悠地踱到了厨房门口,往里边看了看,见叶小天等人正帮厨忙碌着,目光一转,便看向他派来的一个主厨。那大厨的目光与郑乔升一碰,轻轻点点头。郑乔升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一切料理停当,叶小天才离开厨房,和毛问智、华云飞还有展凝儿、哚妮站在院子里。其实他虽是会同馆大使,但在这样重要的晚宴中,已经彻底沦为厨房大管事,接迎宾客的事自有礼部两个员外郎负责。

  等各路官员和使团陆续进了宴会大厅,叶小天就候在廊下,等着厅中消息。

  半个时辰后,郑乔升匆匆从里边出来,对叶小天吩咐道:“宴会开始啦,快叫厨下上菜。”

  叶小天答应一声,领着一队彩衣婀娜的俏婢去了膳房。一个俏婢提起两只食盒,转过身刚走出两步,只听“哗啦”一声,两摞食盒的提环都脱了扣,里边盛好菜肴的盘碟撒了一地。

  旁边一位姑娘“哎呀”一声,急急往旁边一闪,臀部碰到长长的食案边缘。只见那食案摇晃了两下,突然散了架,上边无数道精美的菜肴全都跌到地上,摔得一塌糊涂。

  郑主事适时出现了,一见膳房的情形,向叶小天怒喝道:“叶大使,看看你干的好事!今晚宴会如此重要,你这是要令我大明在番邦使节面前丢脸吗?我这就去禀报尚书大人!”

  “你给我站住!”叶小天突然明白过来,眼见如此诡异的一幕,他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是有人捣鬼,马上向那郑主事大喝了一声。郑乔升根本不理他,急急向外就走,叶小天冲凝儿一努嘴儿,展凝儿二话不说,飞起一脚,把郑主事踹得倒飞回来,仰面摔倒在厨房门口。

  郑主事惨呼连连地道:“哎哟!你……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殴打本官。”

  叶小天冷冷一笑,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勾起他的下巴。一碰叶小天那冰冷的眼神儿,郑主事心中一凛,那惨呼声顿时停止了。

  叶小天一字一句地道:“郑主事,这件事,是出自你的授意吧?”

  郑主事色厉内荏地道:“你……你胡说什么?你这厨房条案也不知有多少年没使用了,早就腐烂不堪。你既负责膳食,却不早做检查,致有这般大错,竟然还想嫁祸给我?”

  叶小天森然一笑:“不用急着否认,郑主事,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实话实说。”

  叶小天一扭头,沉声道:“凝儿,哚妮,把这小子带去见冬长老,我要听他的实话!”

  展凝儿揪住他的衣领拖起就走。厨下众人眼见叶小天发了飙,把他的上司都痛殴了一顿,看样子还要拉下去用私刑,不由都窃窃私语起来。那些彩衣俏婢更是花容失色,怯怯地就想逃开。叶小天厉声喝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走!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宴客大厅内高朋满座,最上首坐的是京城里来的林侍郎、柯枝宰相和魏国公、李国舅。至于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和都察院、御史台的重要官员,都坐在左右两侧。

  忽然有个柯枝国的随员走到柯枝宰相背后,悄声说了几句什么。柯枝宰相便向众人告了声罪,起身离开了。很快,柯枝宰相又回来重新坐下,看样子,刚刚好象是去方便了一下。

  李国舅也未在意,更没注意到柯枝宰相回来之后,随他一同回来的那个随员正依次走到柯枝国的副使、随员们面前,一一悄声传达柯枝宰相的指示。

  司仪官站在门厅里,焦急地向人询问:“怎么膳房还不上菜?侍郎大人已经有些不悦了。”

  这时一个差官从门口急急进来,对他道:“来了来了,膳房送菜来了。”

  那司仪官松了口气,连忙高声唱道:“盛宴开始~~~”

  门口先迈进一只脚来,接着出现一只金光灿烂、造型华美的铜锅,上菜人的脸都被锅子挡住了,看不清模样。李玄成不由心中一奇:“莫非关小坤失手了?厨下还有菜可上么?”

  两排舞姬云袖一甩,向门厅两侧退下,那人捧着锅子,迈着稳健的步伐大步走上来,正是叶小天。在他后边,还跟着一排人,个个手中捧着同样的食具。

  林侍郎看得目瞪口呆,他怔忡了一下,微微侧了侧身子,对魏国公小声道:“国公,这不是涮锅子吗?怎么……怎么贵地精心准备,国宴一般的规格,就吃涮锅子?”

  魏国公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声道:“应该还有别的菜吧,如今外使当面,先别提这些。”

  林侍郎连连点头,道:“暂且不提,暂且不提。”他咳嗽一声,拿起筷子,对柯枝宰相道:“啊……宰相大人,这是我大明极具特色的一道菜,请宰相大人品尝一下!”

  柯枝宰相微微一笑,道:“好!却不知这道菜叫什么呢?”

  林侍郎张口结舌:“啊……这道菜……这道菜……”

  叶小天朗声道:“宰相大人,这道菜,叫天下一品太平锅!”

  柯枝宰相望了他一眼,颔首道:“天下一品太平锅,好名字,好名字啊!”

  林侍郎强笑道:“对对对,这道菜……叫天下一品太平锅。”

  这时候,那些彩衣俏婢也都跟了进来,手里托着食盘,上边盛着各色清菜、肉片、鱼丸和蘸料,往各位官员面前摆放。众官员满心迷惑,只是当着柯枝国使者,不敢露出一点异色。

  可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那柯枝宰相笨拙地拿着筷子,学着其他人的模样涮了涮肉片儿,蘸了蘸料一尝,却是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好吃!非常好吃!太美味了,自我来到大明,这是我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道菜!”

  林侍郎如释重负,赶紧道:“哈哈,宰相大人喜欢就好。来来来,众位大人,咱们一起来品尝一下这……天下一品太平锅!”

  “请请请……”众官员拈起筷子,纷纷涮起了锅子。李玄成挟起一片肉来,越想越憋屈,又恨恨地放下,一脸便秘的想:“这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这样子他都没事?”

  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一晚就只这么一道菜,可是不只柯枝宰相赞不绝口,那些柯枝国的副使随员们更是一个个地挑起大拇哥儿,连连表示满意,甩开腮帮子吃得乐不可支。

  晚宴结束,众官员纷纷带着古怪的神情告辞离去,最后只剩下魏国公、李国舅、关尚书和林侍郎。就在这时,叶小天突然又出现了。

  叶小天此时已经换回官袍,忽然趋前向柯枝宰相深施一礼,高声道:“多谢宰相大人。”

  柯枝宰相呵呵一笑,抚须道:“叶大使客气啦。若非你坚持己见,我这把老骨头只怕就要葬送在这里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这举手之劳的事情,怎么能不帮忙呢?”

  林侍郎一见会同馆的小官儿竟然未经他们允许,贸然闯过来同柯枝国的宰相说话,心中有些不悦,微微蹙眉道:“你是会同馆大使?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叶小天不卑不亢:“侍郎大人,下官若一切都照规矩来,只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柯枝宰相客气地告辞,带领使团众人转向自己住处。林侍郎到此地步,知道今晚这宴会必有极大蹊跷,便向叶小天道:“今日晚宴为何变成了火锅宴,你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叶小天道:“下官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不如就由礼部的郑主事说给诸位大人听听。”说完,向旁边一闪,就见一个官儿,垂着两条手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过来。

  关尚书一见此人,不由眉头一皱:“郑乔升,今日这晚宴,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乔升“卟嗵”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道:“诸位大人,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啊!”

  郑乔升落到冬长老手中后,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只记得他的肚里有两条虫,只要那个看起来阴森森的秃顶老头不收回他的虫子,那大虫子就会生小虫子,当他肚子里全是虫子的时候,那些虫子就会把他的心肝脾胃肾统统吃个精光。而另外那条小虫子就会爬进他的脑子,吃干他的脑髓,在此期间,他会痛不欲生,还会变成一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如此情形之下,郑乔升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就把关小坤如何找到他,他又如何授意厨师做手脚,蓄意破坏今日晚宴的情况说了一遍……不等他说完,关尚书的脸色已经铁青一片。

  叶小天慢悠悠地道:“各位大人,那柯枝国使者虽说来自蛮夷之地,可贵为一国宰相,又岂能没有这点见识,一个涮锅子便被他们当成世间美食?那只是因为晚宴之前,下官先去见了柯枝宰相,说明出了意外,请柯枝宰相配合一下,不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

  林侍郎深深地看了叶小天一眼,缓缓地道:“这么说,这个关小坤是因为与你的私怨而寻衅报复了?这关小坤是何人,为何能指使郑主事为他做事,与你又有何恩怨?”

  林侍郎这样一问,关尚书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上次因为他儿子盗窃赈银,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幸亏张泓愃等人有所顾忌,不愿替父辈结下仇人,这才大事化小……想不到这桩丑事今日终究还是要被人揭穿,而且是当着京里官员的面。

  叶小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此事关尚书是否知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关小坤都骑到他头上拉屎了!要不是他今日果断处置,又与柯枝宰相有段善缘,得到了人家的配合和帮助,今日这一关他就过不去。既然如此,他也不用遮着掩着了。

  叶小天当即把他如何与关小坤结怨,关小坤如何盗窃赈银,他们如何高抬贵手的经过,对这京城来的林侍郎毫不隐瞒地说了一遍。

  林侍郎眉头紧皱,冷冷地乜了关尚书一眼,淡淡地道:“这关小坤是尚书大人的儿子?”

  关尚书的颊肉轻轻抽搐了几下,低声答道:“正是犬子!”

  林侍郎沉默片刻,道:“柯枝国逾两百年不曾朝贡,今日复来朝觐天子,皇上欢喜得很。若在接待来使过程中,因为失误,酿成什么有辱国体的事来,恐怕你我都承担不起!不过……”

  林侍郎话风一转:“幸亏叶大使处理得宜,今日才没有酿成大祸。这件事,本官只当不知道。如何处理,关尚书你就看着办吧!”

  林侍郎说完,也不理身后关尚书的脸色如何难看,便扬长而去。

  关尚书紧咬牙关,又羞又愧地向魏国公和李国舅拱了拱手,迈开大步,风风火火地去了。魏国公和李国舅互相看看,也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魏国公回到府邸,世子徐弘基马上赶来问安。魏国公劈头便问道:“麒云呢?”

  徐弘基怔了怔,小心地答道:“六弟好象去轻烟楼了,同他几个朋友……”

  魏国公喝道:“你去,马上把他给我带回来,告诉他,以后少跟那些人来往。再叫老夫听说他们有所往来,打断他的腿!”

  关尚书快马加鞭回到家,一进府门便问:“小坤呢?马上把他找来,我在祖祠等他!”

  关小坤正在轻烟楼等着郑主事的好消息,庆功宴都摆下了,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关小坤按捺不住,正欲使人去会同馆打听消息,忽有家人急急赶来找他回府。

  关小坤还没问明白怎么回事儿,魏国公世子也到了,把他的六弟徐麒云急急唤回了府去。

  关小坤向家人一问,得知父亲在祖祠等他,就知情形不妙。他提心吊胆地回了家,本想先去知会母亲一声,以便紧要关头有人说情。不想关尚书早已想在头里,在门口安排了人,他刚一到家,就被强行带到祖祠去了。

  祖祠里面阴森森的,就点着两根蜡烛。关尚书坐在椅上,昏暗灯光下就似泥胎木塑一般,身子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关小坤战战兢兢进了祖祠,怯生生地道:“父亲!”

  关尚书一声低喝:“跪下!”

  关小坤吓得一哆嗦,赶紧在祖宗牌位前跪下。黑暗中一阵硬物拖地的声响,关小坤扭头一看,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就见两条魁梧的大汉,各自拖着一条大杖出来。

  关小坤惶恐地叫道:“父亲!”

  关尚书闭着眼睛,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给我打!打折他的腿!”

  ……

  晚宴风波平息了,关尚书特意遣人告诉叶小天:关小坤被他爹打断双腿,撵回老家去了,从此不准他踏入金陵一步。另外,关小坤这么做,是出于李国舅授意。

  华云飞道:“不会是关尚书对你怀恨在心,有意帮你拖个势力强大的李国舅下水吧?”

  叶小天摇头道:“关尚书没必要这么做,我觉得他是不甘心自己的蠢儿子被人利用。”

  叶小天苦笑一声道:“真没想到,他对我恨意竟如此之深!又不是我横刀夺爱,而是他喜欢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不喜欢他而已,他就因此怀恨在心并蓄意报复?不过,我叶小天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他李国舅想整我,那就放马过来,看是他踩得住我,还是我踩得住他!”

  展凝儿乜着他道:“人家可是国舅爷,你拿什么跟人家斗啊?”

  叶小天下巴微微一扬,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拭目以待吧!”

  李玄成擅长玉雕,师承琢玉大师陆子冈,俨然已是当世琢玉高手了。

  这一日,李玄成来到秦淮河畔一家玉器店,绕着一块有一人多高的玉石毛料观察一番,轻轻拍了拍那块石料,扬声问道:“店家,你这毛料可也卖的?”

  那块毛料上只削去了小小一片石皮,露出里边晶莹剔透温润细腻的一片白玉,质地极佳。可这石头只开了一个小窗,谁也无法保证石头里边会是大块的玉石。

  店主略一犹豫,便开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价格。李玄成近来苦闷得很,他倒不是想赌石,纯粹是为了发泄,当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便把太后姐姐送给他的私房钱掏了出来。

  店主收了钱,请李玄成坐了,又叫人给他沏了杯茶,便回柜台后与一个老主顾聊了起来。李玄成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品着香茗,店主与那主顾的对话便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三国舅看起来是个谦谦如玉的公子爷,实则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李玄成一口茶差点儿从鼻孔里喷出来,他霍地张大眼睛,瞪向那店主。那店主正跟客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全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听说这位国舅爷性情暴虐得很,下人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便叫人立毙杖下,太也凶残。我还听说,这位国舅还有些很特别的癖好……”

  那主顾听得兴致勃勃,忙问道:“有什么嗜好?”

  店主神秘兮兮地道:“这位国舅爷既好女色,又喜男风,可谓生冷不忌。听说他跟礼部尚书之子是契兄弟,两人常常在一起做那没羞没臊的事情。前不久,礼部尚书偶然捉奸在床,一气之下,把他宝贝儿子的腿生生打折赶回陈州老家了,为的就是摆脱这位国舅爷的魔爪。”

  李玄成坐在一旁听得真切,气得手脚冰凉:“怎么……怎么就传出如此不堪的谣言了?”

  那客人对店主笑道:“咱们这位国舅爷崇信神仙术,你知道吧?也不知他是跟哪个旁门左道的妖道学的妖法,一门心思要练长生不老丹,你猜他那长生不老丹是用什么东西练的?”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神神秘秘的,李玄成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二人的言语,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女子经血”、“长生不老”、“练成血丹”、“哎哟,脏死了,怎么吃啊!”

  李国舅气得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逆血上冲,就觉眼前金星乱冒。他有心上前理论,可这两个人分明是从别处听来的谣言,自家上前与他们理论又能有什么结果?纵然亮出身份,吓得他们跪地掌嘴,改日没准就又是一桩什么离奇古怪、不堪入耳的奇闻。

  李玄成回到镇远侯府,也顾不得理会那块石料,便把顾三爷请来,把自己今日在玉石店听说的谣言对他说了一遍。说话之间李玄成的脸又气白了,嘴唇都直哆嗦。

  顾三爷道:“国舅,这传播谣言的事最是难办。你若不理,过些日子也就消停了。可你若想追究,把事儿闹大了,许多本不知此事的人也就听说了,到时候国舅脸上会更加难看。”

  李玄成勃然大怒:“此等谣言,李某岂能充耳不闻?不行,我这就去应天府,定要揪出那造谣的真凶,把他绳之以法,方消我心头之恨!”

  李国舅愤愤然地跑到应天府,执意要肖仕琦查办此案。肖仕琦无奈,只好唤来三班捕头,当着李国舅的面儿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众捕头听了应天府尹的吩咐也不禁面面相觑:“抓造谣传谣的?这上哪儿抓去,总不成看见大街上有交头接耳的,就凑上去听人家说什么吧?”

  可国舅爷正铁青着脸坐在那儿,府尹大人又煞有其事地吩咐,捕头们只好答应下来。等他们领着众捕快帮闲往大街小巷里这么一撒,有关李国舅的传闻就似烈日下曝晒了三天的粪坑被人挑活开了,一时间臭气熏天。

  李国舅很天真,他以为只要动用官府的力量,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却不知官府再大,也管不了平头百姓的那根舌头。应天府出面一查,这些传闻就从私下变成了公开,不但百姓们议论纷纷,就连官宦们也有模有样地传扬开来。

  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自有好事者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谣言越传越丰富,越传越离奇。很快,处于漩涡中心的李国舅就获得了淫恶好色、荒唐暴虐、逼奸侍女、喜好龙阳、草菅人命、生吃人脑、强占民宅、经血练丹等等诸如此类荒唐不稽的罪名,在世人眼中,李国舅俨然成了十恶不赦的妖怪。

  就在此时,乔御史弹劾李国舅的奏章还没有送到京里,内容先在金陵官场上流传开了,于是李国舅又加了两条罪名:“驰马伤人、殴打命官!”

  李国舅正被人骂得体无完肤,忽然听说有个御史弹劾他。相比此前谣言中种种荒诞不经的罪恶,倒不觉得这两条罪名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道明发奏章却突然给了李国舅一个启示,他在金陵从未结过仇家,如果说有,就只有叶小天勉强算是一个。李玄成越想越觉得这般无耻下作的手段,也只有那个浑不吝的叶小天才使得出来。

  李国舅已经快被那些谣言折磨疯了,恨不得立刻查个明白。他也不知会别人,单枪匹马出了镇远侯府,赶到会同馆门前,甩镫离鞍下了战马,便风风火火地进了大门。

  李玄成气势汹汹闯到后院,见庭院里空空如也,便高声喝道:“叶小天,你给我出来!”

  正房里一个女孩儿家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谁呀?大呼小叫的,有话进来说!”

  李玄成闯进正房,见堂上没人,复又向左一转,绕过八扇坐屏,赫然便是一间卧室。粉红色的帐子,被明亮的阳光一照,满屋都荡漾着淡绯色的光,分明就是一间女孩子的寝室。

  一个身着绣罗裳子的少女坐在榻前,一只小脚搁在锦墩上,正往脚上涂着蔻丹。李玄成见此情景不禁眉头一皱,便在此时,院中有人高声呼道:“哚妮,哚妮呢,有贵客到啦!”

  李玄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叶小天,他猛一转身,冷笑道:“他回来了!待我……”

  李玄成正要大步走出去,就听身后“嗵”地一声响,扭头一看,那锦墩已然被哚妮一脚蹬倒。李玄成微微一怔,又看见哚妮用力一扯,那挂着的锦帐“嗤啦”一声便被她扯下半片来。哚妮伸手一扯,把锦缎子小袄扯开一个口子,双手掩胸,放声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呀,你这个禽兽!救命啊,快救命啊……”

  “你……你干什么?”李玄成大惊失色,猛然意识到他似乎踏进了一个陷阱。

  李玄成惊得步步后退,猛然间返身就往外跑。他刚一转过屏风,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李玄成定睛一看,被他撞飞出去的那人正是叶小天。叶小天被毛问智和华云飞双双接住,瞪大眼睛看着李玄成,惊愕地道:“李国舅,你……你闯进哚妮的闺房干什么?”

  门口又闯进几人,李玄成扭头一看,登时眼前一黑,其中两个老头儿,正是国子监司业乐翎和最近弹劾过他的御史乔奈何。

  乐司业和乔御史到了房中,就见一个少女衣衫凌乱,手中抓着一把剪刀,尖儿对着心口。叶小天自背后抱住她,双手抓紧她的手腕,急声大呼道:“放手,万万使不得!”

  华云飞帮着叶小天夺下了哚妮手中的剪刀。哚妮掩面哭泣:“那坏人非礼我,幸亏你们回来得早,要不然……要不然人家就……人家不要活啦,呜呜呜……”

  “你胡说!你竟敢血口喷人!我几时非礼过你?”李玄成正怒不可遏地骂着,手中马鞭被嫉恶如仇的乔御史一把夺过,目欲喷火地向他吼道:“你这个禽兽!畜牲!不为人子!”

  李玄成快气晕了,一把揪住乔御史的衣领,大声咆哮道:“老东西,你是瞎子还是傻子?”

  他还没说完,门口又走进来几人。乔枕花冲上来劈手打开他的手掌,把乔御史护在身后,大声道:“李国舅,你竟然殴打我爹!我爹是御史,你好威风,皇亲国戚就可以这么霸道么?”

  张泓愃、蒯鹏、汤显祖等人站在一旁,义愤填膺:“擅入他人女眷住处,辱人女子,被我们当场抓个正着,还敢如此飞扬跋扈!”

  李玄成气得浑身颤抖,他指着叶小天,怨毒无比地道:“姓叶的,你竟敢如此辱我欺我!你等着,我李玄成绝不会放过你,绝不!”说罢,就像头愤怒的公牛,推开众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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