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郊灯鬼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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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女得知此人便是韩念慈的未婚夫婿,不胜之喜,赶忙上前厮见。江少云含笑同她们寒暄了几句,又转身向李逍遥微一拱手。李逍遥原非豁达豪迈之人,想到适才梦中之事,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了恨意,鼻子里轻哼一声,昂然不睬。

  江少云见状一怔,脸上不由自主现出了怒容。

  他乃是祈真观门下俗家弟子,人品既俊,家境又殷实,一向给身边的闲人吹拍惯了,是以颇有些令人生厌的狂傲之气,眼见李逍遥生得貌不惊人,举动轻浮,自未将之放在眼里。不料这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子居然不识抬举,自己好意招呼,他却两眼上翻,神色轻蔑,直若对面骂人一般,忍不住当场便要发作。但转念又想,自己是堂堂名门高弟,若贸然出手教训一个无名小子,不免有牛刀杀鸡之嫌,日后传扬出去,没的损了师门清誉。当下强按怒火,只作不见,沉着脸说了自己的心思。

  原来江少云临来之时,已从师父口中得悉黑水镇尸妖的来历,此行特为面见智修,邀他出山相助。不料智修虽是佛门弟子,却行事近妖,一谈之下,江少云即被他施幻术迷住,非但未能请出大驾,反倒留在寺中做了和尚。现下妖法已破,智修的原身——那小僧智泽又有归附赵灵儿之意,加之李逍遥等人皆身怀武艺,依他之见,便当径往黑水镇除妖,而不必回村做甚么准备。

  林月如和赵灵儿听罢对望一眼,都觉如此一来,省却了不少麻烦,亦无不可。李逍遥却眼珠微斜,嘿嘿冷笑道:「你老兄说得如此轻巧,想来本事也大得很,只消动一动小指头,便能打得那尸妖屁滚尿流,何苦拉我们几只小鱼小虾插上一脚,白白分了功劳出去?奇怪啊,奇怪!」

  江少云虽是背着身子,见不到李逍遥面上神情,但听他这番话夹枪带棒,其中的讥刺嘲讽之意却再明白不过,忍不住怒气上冲,霍地转身,涨红了脸道:「姓李的,咱们素昧平生,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一再对我无礼?哼,江某纵然不堪,自有师长管教,还轮不到第九流的江湖混混说三道四!」

  大殿上一时剑拔弩张,气氛陡变。

  赵灵儿扯了扯李逍遥的衣襟,微露嗔容。李逍遥只当没看见,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该死,该死。我这傻瓜不懂人事,只会胡说八道,惹得江大侠发火啦。啧啧,江大侠是祈真观的顶尖高手,我一个江湖混混怎敢得罪你老人家?来来来,莫生气,咱们哥俩好生亲近亲近。」笑嘻嘻地踏上一步,便去伸手相拉。

  江少云知他意欲同自己较量内功,不禁正中下怀。他六岁习武,在师门同辈中鲜有敌手,自觉武功了得,又听说智修的妖法被破,全是赵灵儿一人之力,同余人毫不相干,由是推之,此人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即便练过几手粗浅功夫,那也不足为惧。心道:「你这混蛋自讨苦吃,受了伤可怨不得我。」当即一招「灵蛇翻身」,手腕倏翻,闪电般扣向李逍遥的脉门。不料指尖尚未触到对方衣袖,突觉小臂奇痛,竟糊里糊涂地给他抓了个正着。

  夜风徐徐,将殿上灯火吹得忽明忽暗,只见李逍遥嘴角带笑,五指便如铁箍一般,牢牢扣住了江少云的手腕。林月如知他近来遭逢奇遇,内功精进,江少云的修为再深也绝非对手,赶忙一跃而前,反手横切,喝道:「快住手!」不想此时李逍遥全身罡气遍布,受掌之后,臂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反震之力。林月如啊的一声,全身酸麻,被他弹开了数尺。

  只这一刹那间,江少云已觉出对方内功高过自己甚多,但众目睽睽,怎肯轻易低头认输?但觉李逍遥五指越收越紧,内力绵绵不绝地送将过来,当即催动真气,奋力相抗。哪知两股力道才一相交,对方的滔滔巨力却蓦地消失不见。江少云的内功远未练至收发自如的境地,此时犹如全力去推面前一堵坚墙,不料却推了个空,惊慌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

  李逍遥撤后一步,放开五指,迅速无伦地变抓为托,轻轻在他臂上一扶,笑道:「啊哟,快快请起!你老兄向我磕头赔罪,这怎么敢当?」

  江少云羞得面红耳赤,愤然挣脱,拉起衣袖一看,只见腕上数寸处一片青肿,轻轻一按,痛彻心脾,也不知是否伤到了腕骨。林月如和赵灵儿上前拉开二人,齐声责备李逍遥,怪他不该下此重手。江少云又气又恨,满面羞惭地拂袖而去。出得门来,给殿外的凉风一吹,心神稍定,猛然间想起一事:「我明明不认得这混蛋,他却如何晓得我是祈真观门下?真是奇了。」

  当晚众人留宿寺中。吃过晚饭,林、赵二女来见李逍遥,告诉他智泽和江少云答应同往黑水镇除妖。三人商议了片刻,林月如转过话头,问他因何同江少云起了争执。李逍遥自不能道出实情,只推看不惯此人神气活现,所以才略施薄惩。

  林月如笑道:「啊,我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生得讨厌,那便该死,如此说来,你这小贼作恶多端,岂不更要千刀万剐?好啊,本姑娘现下就替天行道,收了你吃饭的家伙!」骈起二指,向他狠狠戳去。李逍遥丝毫未曾提防,给她点中了颈窝,痛得失声大叫,摔倒在椅中。

  赵灵儿想起三人于苏州城外初遇之时,林月如曾失手刺过他一剑,险些令他就此了帐,如今虽已相隔月余,但此情此景,宛在目前,不禁为之失笑。

  次日一早打发走众僧,智泽和江少云收拾行李,领着三人前往黑水镇。

  江少云昨晚睡得甚香,一觉便到天亮,醒来后自觉精神抖擞,试着屈伸几下手臂,似乎也已不再肿痛,于是乎满腔不快立时去了大半。他心想此去人多势众,尸妖一见之下,多半要望风而逃,那时大功告成,衣锦还乡,面上会是何等的光彩!想到这里,心情更是转佳,兴冲冲地洗过脸,换了件崭新的绸衫,又加戴了一顶方巾,遮住光头,将随身佩剑挂在腰间。他这把剑虽非削铁如泥的宝剑,但也镶金嵌玉,甚是华贵,剑鞘上数颗明珠熠熠生光,登时将整个人衬得英挺俊朗,神气洒然。

  李逍遥一身短衣草鞋,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越看心下越是有气,恨不能当场拉开裤子,在他秃头上痛痛快快淋一泡臭尿才好。

  一行五人大都身手不俗,智泽虽不习武,但有赵灵儿在旁提掖,脚程也自不慢。李逍遥内功尤为超卓,一面赶路,一面尚有余暇撩拨江少云。一忽儿笑他明明是学武之人,却不伦不类地戴了一顶方巾,颇具东施效颦之丑;一忽儿又指摘他行走时步伐滞重,气息不匀,多半是祈真观轻功的底子扎得不牢、尚待勤加修炼之故。

  江少云气得脸色铁青。他虽说一向性子高傲,但见了硬主,不知怎的便无师自通,学会了韬晦之策,索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肚子里暗将李家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下山后向北行了六七十里,天色将晚之时,来到一处镇子。一路走来,镇外杳无人迹,四下里但只野草横生,有一架大车半掩在草间。江少云走近一看,原来那大车辕折轴断,早已朽坏,车后面倒伏着两具牛尸。两头牛也不知已死去多久,尸上群蝇毕集,一俟有人靠近,便轰的一声四散逃去。

  林月如捏着鼻子赶上几步,问江少云道:「江大哥,这里便是黑水镇么?」江少云微一犹豫,点头不答。

  众人进得镇来,放眼四望,只见远近街巷寂寂,茅舍无烟,空中飘着一股不知名的恶臭,便如同一座鬼城相似。走出不远,周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赵灵儿只觉心头一阵烦恶,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林月如赶忙抢过去扶住,轻轻替她捶打后背。李逍遥待她呕吐稍定,问道:「灵儿,你怎么样?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赵灵儿已是大半日未曾进食,喉间不住干呕,却只吐出了一些清水,红着脸道:「我……我不要紧……」突然微现惊讶之色,伸手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道:「啊,那是甚么?」

  众人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发现林中一株枯柏上吊着一人。那人颈悬麻绳,双脚离地约有三尺来高,不时地随风摇晃,就如小孩子荡秋千一般。李逍遥壮着胆子上前察看,只见这人身躯干瘪,眼窝凹陷,胸前开了个大大的深洞,脏腑都被掏挖一空,早已死去多日。

  李逍遥料想定是尸妖所为,不禁暗自吃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林月如在身后大叫大嚷,走回去一问,原来是左近一处人家里传出几声怪响。李逍遥见那户人家大门紧闭,当即穿过院子,径直来到门前,隔门唤了两三声,无人应答,便做个手势,命众人在外相候,然后推门而入。

  众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逍遥出来。林月如唯恐出甚么意外,正要发声相唤,忽听他在屋内大叫:「啊哟,快来!快来!这……这真是奇哉怪也!江大侠,快请进来瞧瞧!」声音甚是惶急。

  林月如拔剑在手,问道:「怎么,是尸妖么?」

  李逍遥隔窗答道:「不是的,你别瞎猜,快教江大侠进来。」顿了一下,又道:「月如,灵儿,你们两个女人万万不可进来。」

  这句话语意甚是模糊,又刻意提及「女人」二字,二女料想屋内定有甚么不雅之物,都不好再问,一齐看着江少云。江少云见他不呼旁人而独唤自己,觉得此事大为可疑,本待不理,但人家名点到自己头上,却又无由推脱,只得干咳一声,硬着头皮迈步进屋。

  堂屋内堆满了杂物,光线微弱,一股腐臭之气中人欲呕。江少云屏住呼吸,稍作打量,见西首卧房门虚掩着,便走上前去,轻轻向内一推。呼的一声,一个黄毛毵毵的东西猛地窜将出来,江少云躲闪不及,那东西在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怪叫着夺门而去。

  他吓得连退两步,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是一条饿得浑身枯瘦的野狗,肚子里暗骂一声「晦气」,探头向房内张看。卧房里臭气更盛,满室苍蝇乱飞,嗡嗡之声绕耳不绝。只见墙壁正中挂着一幅鱼篮观音彩像,上面血迹斑斑,左首一座大炕,胡乱摊着几张肮脏的破被,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藏着甚么东西。

  江少云见屋中无人,不禁奇怪:「明明听得他声音在此,怎的却不见人?莫非这家伙被恶鬼捉了去?」一念及此,心下竟然生出宽慰之意,快步走到床前,随手掀开一张破被。只听被中传出「呱」的一声惨叫,雪片似的棉絮蓦地冲天而起,恶臭扑鼻,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不知发生何事,惊呼一声,漫天乱絮簌簌而下,登时沾得满头满脸,疾忙挥臂扑打。慌乱中才只扑得数下,手腕突然一紧,被甚么东西死死抓住。他抹了一把脸,定睛一看,只见腕间赫然挂着一只白森森的手爪,炕上一具枯骨摇摇摆摆站将起来,牙粲群峰,冲着他咧嘴一笑,缓缓招了招手。

  江少云万万想不到被中竟会藏着妖怪,眼见这枯骨姗姗而至,仿佛便要投怀送抱一般,只吓得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大叫一声,挣脱手臂,奋力向后跃去。落地时但听噗的一记闷响,脚下软如败絮,似乎踏中了甚么东西。

  他本就毫无临敌经验,这一来不禁更是张慌,低头看时,只见双足端端正正踏在一具腐尸的腹中。那腐尸原在门后,江少云推门而入,恰给门板挡住视线,加之进屋后疏于查看,是以竟未发觉。可怜那腐尸全身赤裸,肿胀发臭,便如一只奇大无比、注满了粪水的猪尿泡,皮囊里更有蛆虫无数,早已辨不清是男是女,踩踏之下,腐水流溢,顿时沾了满鞋满脚。

  江少云从来只在观内修行,极少行走江湖,平日连杀鸡宰鸭之事也不曾亲自动手,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也顾不得追究妖怪是何来头,匆匆拔出双足,掩面奔出。一人自炕上轻飘飘跃下,拍手大笑道:「啊哟我的妈,大事不妙!江大侠高中死人彩,只怕要臭名远扬!」正是李逍遥。

  原来李逍遥先自进屋,见到一室惨状,也不禁触目而惊,正要赶开野狗,退出门去,突然灵机一动,心想:「江少云这混蛋看不起老子,老子偏要捉弄他一番!」料想他进得房来,寻不见自己,定要掀开破被查看,给自己一唬之下,又多半会后跃逃跑,当即算好步子,将原本倒在炕前的腐尸拖至门旁,教他不易发现,然后抱着一具尸骸钻入被中,这才出声相唤。如此这般,巧妙排布,江少云果然中计上当,弄得狼狈不堪。

  林月如等人听得屋内喧声大作,甚觉中奇怪,正待闯进去探个究竟,江少云已是夺门而出,大叫道:「别,别进去!里面……里面……」话未说完,突地脸色大变,瞠目鼓腮,似乎有甚么东西要脱口而出。

  林月如等人吓了一跳,愕然停步。只见他闪电般转过身去,双手扶墙,肩头连耸,口中稀里哗啦一片声响,煞是清脆悦耳,无数美味珍馐争先恐后地顺流而下,只差连肠子也一齐呕了出来。

  李逍遥走出来一看,当场便笑得打跌。

  林月如皱眉道:「逍遥,你捣的甚么鬼?江大哥怎会吐成这样?」李逍遥以手捧腹,「啊哟」、「啊哟」地连声呻吟,已是笑得直不起腰。

  过了半晌,江少云呕吐稍定,婆娑着泪眼慢慢站起。李逍遥笑吟吟地向他打量了打量,摇头叹道:「乖乖不得了,这一顿酒菜还真丰盛得紧。江大侠,小弟不过送了你一副臭皮囊,外加几十头烂蛆,区区薄礼,何必这样急着还席?岂不太也瞧不起人了?嘿嘿,哈哈。」

  江少云气往上撞,猛地抽出长剑,劈胸便刺。李逍遥轻轻闪身避开,笑道:「啊哟,你想杀人灭口!只可惜刺我不着。」

  林月如此时已明白江少云多半是中了这家伙的暗算,当即斜跨两步,阻在他身前,说道:「江大哥,怎么你……」才一开口,一股奇臭的味道直冲鼻端,熏得她险些呕了出来。低头一看,只见江少云两腿沾了许多不知是甚么黏黏的东西,一对短靴上爬满蛆虫,红白相映,煞是夺目。她满心骇异,赶忙屏住呼吸,退了两步,问其原由。

  江少云手按剑柄,气冲冲地将事情原委述说了一遍。二女听罢,均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逍遥叫屈道:「这一回千真万确怨不得我!江大侠的武艺高强,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大侠客,我怎会晓得他这般没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江少云闻言愈发的怒不可遏,` 当即又要挺剑冲上,同李逍遥拼个你死我活。林月如将他劝住,笑道:「你也真是,一个习武之人,居然会怕甚么死人。」痛骂了李逍遥一顿,押着他向江少云赔罪。

  江少云侧过身去,铁青着脸不语。他所着的鞋袜、裤子均被尸水浸透,又无多余的替换,臭味刻骨铭心,委实难消,相隔数尺觉其浑身上下臭不可当。林月如和赵灵儿草草替他收拾一番,又弹了些香粉上去,遮掩异味。

  李逍遥凑到近旁,嗅了几下,连说「香得很」。江少云给臭气熏得久了,好比久过鲍鱼之肆,实已不大辨得出香臭,但偷观二女的举动神情,似乎对自己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样子,情知他这番话不大靠得住,厌愤之下,不住地喃喃詈骂。

  李逍遥心中得意,笑嘻嘻地也不以为忤。

  众人退出院来,又到左近几户人家查看,大抵都是一般情形,镇上之人或被尸妖啃成白骨,或中尸毒而毙于院中,偌大的镇子竟无一人幸免。智泽是出家人,见到这般凄凉场景,忍不住心下恻然,口中叽里咕噜地诵起了《往生咒》。李逍遥等人都唏嘘不已,再也无心嬉闹。

  默默地走了片刻,赵灵儿突然间想起一事,甚觉奇怪,问江少云道:「江大哥,我瞧这镇上怎么连一颗粮食、一片布头也不见?难道尸妖也抢吃抢穿?」

  江少云唔了一声,正要作答,忽听身后有人叫嚷:「混帐王八蛋小秃驴,你他娘的还不给俺站下!」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光头大汉远远奔了过来。目下正是五月天时,气候炎热,那大汉赤裸了上身,光头上兀自湿津津地满是汗水。众人认出他是玉佛寺的和尚智杖,都不禁大感惊讶。

  李逍遥迎上前去,双手合什,冲他行了个礼,笑道:「大和尚,咱们这里有三头秃驴,不知你要寻哪一个?」江少云闻声哼的一下,知他是在拐着弯地骂自己,心想:「我是秃驴,你这小子便是混帐王八蛋。」忍住了不去接口。

  智杖大步走到众人跟前,挟挟额上汗水,顺手向屁股上一抹,道:「俺他娘的出了玉佛寺,左转右转,还是寻不到家在哪里,便来撵这小……这小和尚,不想你们走得倒快……」一语未毕,突然掀了掀鼻子,瞪着江少云道:「喂,你小子身上怎的臭烘烘的?可是走路不小心,踩着了粪窖么?」

  李逍遥哈哈大笑。江少云面有愠色,悻悻地斜了他了一眼。

  赵灵儿唤过智泽来询问,得知智杖家在玉佛寺东南三十里外,如今他一路追来,却恰是南辕北辙了。眼看太阳便要落山,众人商议了一下,只好留他同宿一晚,明早再想办法。当下六个人沿着小路慢慢前行,寻觅歇宿之所。越往前去,景象便越是凄凉悲惨,阖镇房舍都被毁坏殆尽,有的即便一时未塌,也是屋中积尸,恶臭难当,实在不堪居住。

  众人寻了一口小水塘,在塘边一段残墙下坐着歇息。林月如取出干粮分给众人。智杖却吹胡子瞪眼地大发脾气,将干粮掷还给林月如,吵着让李逍遥同他一起寻些野味来吃。李逍遥道:「这里遍地死人,臭得好像猪舍,又不是山野之地,哪来的甚么野味?我才不去白费力气。」

  智杖劝他不动,独自怏怏地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只见他面有得色,兴冲冲地返了回来,对众人笑道:「他奶奶的,这鬼地方硬是穷得要命,连这些狗东西身上也没半点油水。」举起手来,掌中赫然捏了三头吱哇乱叫的大老鼠,往智泽面前一递,粗声粗气地道:「喂,小贼秃,你也尝一只看看!」

  智泽连呼「阿弥陀佛」,看也不敢向他看上一眼。智杖仰天大笑,甚为得意。众人既觉吃惊,又感好奇,见三头老鼠体形虽大,但个个毛色灰暗,瘦骨嶙峋,多半已许久未曾吃过一餐饱饭,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它们生擒活捉了来。

  众鼠身在险地,惊恐万分,不住地蹬腿甩尾,两只鼠目瞪着众人。智杖喝道:「吵甚么!爷爷大发慈悲,超度你们往西天享福,大伙儿都他娘的给俺规矩些,莫要争前抢后的,失了体统。」

  赵灵儿给他逗得格的一笑,小声嘀咕道:「这东西怎么能吃?丑也丑死了。」

  智杖盘腿坐下,从腰里摸出一柄剔骨尖刀,在鼻尖下面晃了两晃,看着赵灵儿道:「你小姑娘家懂得甚么?从来越是美味的东西,啧啧,越他娘的生得不大体面。譬如你常常要吃的肥猪,还不是胖面大耳、嘴巴老长?难道又很美了?」呸的一声,向地下吐了口浓痰,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又道:「俺瞧你生得粉粉嫩嫩,细皮白肉,嘿嘿,只怕也是中看不中吃!」

  赵灵儿明知他故意出言相吓,却仍不禁有几分害怕,吐了下舌头,躲到林月如身后。林月如笑吟吟地插口道:「大和尚,这老鼠吃不得的。你想想看,镇上的人都是中尸毒而死,老鼠吃过尸上腐肉,难道会没染毒?我看你真是嫌命长了!」

  智杖一怔,奇道:「老鼠也吃死尸?怎的从没听人说过?小丫头,你莫要唬俺。」

  林月如笑着摊摊两手,并不接口。

  智杖半信半疑,望望手中的三头老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江少云上前一把夺过,远远抛进了水塘。群鼠在水中扑挣一阵,凫到对岸,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智杖心中大是痛惜,想起昨天喷香的一锅鹿肉教智泽毁去,今朝费尽心机,捉来三头老鼠,又给江少云抢了放生,推而衍之,认定天下和尚无一不是大大的混蛋,当即「小秃驴」、「臭和尚」地乱骂起来,至于他自己同样的光头无发,一时倒也并未留意。

  众人都晓得他是个浑人,任他自叫自骂,不去理会,点起了篝火吃喝谈天。

  赵灵儿道:「江大哥,适才我问起尸妖抢夺衣食的话,你像是还未回答?」

  江少云心头怒气随身上的臭味时涨时消,想是这会儿恶臭稍减,因此心情渐佳,脸上居然微露笑容,点了点头道:「那有甚么奇怪?这些尸妖乃是赤鬼王所豢养,不用说,镇上的财物都已搬到他老巢去了。」

  林月如道:「赤鬼王是甚么人?」

  江少云道:「是甚么人我也不知。听师父他老人家说,那老贼如今已有七十余岁年纪,原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三十年前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本邪派武功秘笈,练成一身『血魔神功』。这门内功专修至阳之气,须以寒冰为助,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里向西不远,地底有一座万年洞窟,积满了冰雪,那老贼便躲在下面。只因坚冰采挖起来十分不易,寻常人难捱酷寒,多被冻死,所以老贼才想出豢养尸妖的法子来。」

  林月如道:「原来赤鬼王便是祸首。但他一个修炼之人,要这些金银财宝更有何用呢?」

  江少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老贼手下百余名弟子,既要管束群尸,又要虏掠女子来供其淫乐,缺了银子怎么能成?」顿了一顿,又道:「小兄我所以敢只身回来除妖,一者因为本乡本土,诸事方便,二者师父说我的剑法已初有小成,对付一般江湖好手绰绰有余。师父他老人家还说,那老贼的魔功已练至第八重,十分厉害,如不尽早将之剪除,久后必将为患。」

  李逍遥原本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这时听他自吹自擂,说甚么「剑法初有小成」云云,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林月如横了他一眼,待江少云把话说完,接口道:「江大哥,原来你师父竟是个世外高人。只可惜这次无缘得见他老人家,真是遗憾。」

  江少云给她这么一捧,骄态复萌,说道:「师父虽然僻居赣地,但却心忧天下,对四海妖孽无不了若指掌。可惜他老人家要闭关修炼一门高深的功法,否则定会亲来此地,你们顺便也能一瞻风采。唉,这也是缘分所关,强求不来的。」众人听了,都是肃然起敬。

  江少云愈发的忘乎所以,口中滔滔不绝,大讲起师门掌故来。智杖听得入神,气也消了,一面呵呵憨笑,一面不停地问东问西。场上多了个凑趣之人,江少云讲得自是更为卖力,满口不离「我师父他老人家如何如何」,神情十分得意。

  李逍遥心中鄙薄愈甚,暗想:「这家伙明明武功低浅之至,却老起了面皮,在这里自称自赞,大吹特吹,不消说,这门吹牛皮的功夫定也尽得了师门真传了。」当下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转到墙后,见草丛中丢着一口破锅,便拿去水塘边洗刷干净,汲了半锅清水。正要端回火上,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零零落落送来几缕乐声。

  他停手不动,凝神静听。须臾那乐声又起,虽是时断时续,难成腔调,但已较先前清晰了许多,似是有人在远处吹笛。

  李逍遥心念一动,赶忙丢下破锅,三步并作两步奔回火堆之旁。江少云等人此时也已听见,纷纷站起身来,循着声响迎去。

  众人刚到得镇中,便闻不远处传来呼喝之声。李逍遥带着众人攀上一所大屋的屋顶,向前方眺望。只见一名黑衣汉子手提弯刀,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身后十余条人影紧随其后,追赶甚疾。李逍遥见那汉子头缠黑布,赤着双足,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人的装扮好生眼熟!」

  这些人你追我赶,霎时间便到得屋下。林月如惊呼道:「啊,是尸妖!」

  此刻一轮红日将落未落,余辉方盛,众人都看得清晰无比。那汉子身后之人个个衣衫褴褛,面容焦黄,当先一人更全身赤裸,下巴不知被谁斩了去,露着一排残缺的上牙,相貌十分狞恶,可不正是尸妖?那汉子似乎身上有伤,不停地淌血,跑得几步,给脚下的树根一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当先那尸妖手臂倏长,已然搭上他的背心。

  那汉子疾忙奋力前跃,嗤的一下,上衣肩头给扯落了一片布条。他身手竟是不弱,眼见情势危急,一转身,飞快地闪到一株大杨树后。一头尸妖疾扑过去,举爪向他头顶击落,那汉子略一侧身,嚓的一声响,尸妖十指有如钢锥一般,齐刷刷贯入了树身。这一抓的力道极猛,指尖入木盈寸,那尸妖连拔几下,难以脱出,只急得厉声怪啸。其余的尸妖行动如风,转眼便将他团团围住。那汉子倚着身旁的几棵大树纵跃闪避,一时却不得脱身。

  众人早都听过尸妖的恶名,此刻一见,不料竟会凶戾至此,眼看那汉子给群尸围攻甚急,已是左支右绰,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林月如转头冲李逍遥道:「喂,还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想法子救人!」

  李逍遥连声道:「是,是。」一时却想不出有何良策。猛听得一声衣袂振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腾空而起,自屋顶跃了下去,正是智杖。那大屋甚高,他落地后一个趔趄,重重跌了个跟头。众人吃了一惊,赶忙聚到檐边下望。李逍遥叫道:「智杖老兄,你怎么样?」智杖虽没练过轻身功夫,好在生得皮糙肉厚,一摔之下,便即爬起,挥挥手示意没事,几步抢到那汉子身后。

  群尸听见响动,都回头张望,有的便掉转身形,向他猛冲过来。智杖身上没带兵刃,双手拉住袍襟,向外一分,啪啪啪几声轻响,纽襻尽数崩断,接着身躯一个盘旋,顺势脱下僧袍,抖手甩了出去。前面两头尸妖猝不及防,给他迎头罩了个正着,余众围将上去,百爪齐施,登时将一件棉布僧袍扯得粉碎。

  只这么稍一耽搁,智杖已回身牢牢攀住一棵小树,一声大吼,那小树给他拉得弯成了一张巨弓。他奋起神力,须髯皆张,喀的一声脆响,小树齐根而断。众人均知此人不会武功,遥见那小树虽不甚高,但也已长到碗口粗细,想不到他一扳之力竟至如斯,不禁齐声喝彩,心下暗赞:「这莽和尚好强的膂力!」

  但听智杖怒吼如雷,那小树给他舞得虎虎生风,便如一条极大的扫把,挂着呜呜风响,横扫过去。有四头尸妖首当其冲,登时被扫得躺倒。

  那汉子早惊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李逍遥晓得智杖撑不了多久,急冲他招手叫道:「到这边来!」

  那汉子闻声抬头,见有几个人参参差差地站在屋上,不由得大喜过望。他胸腹之际挂了彩,难以纵跃,攀着屋旁的一株大树慢慢爬上。李逍遥待他将至屋顶,轻轻舒臂,将他提了过去。智杖奋力虚舞几下小树,逼退群尸,也依样退上屋去。

  众人此时方长出了一口气,李逍遥竖起大指,极赞智杖侠义武勇,世间少有。智杖给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手抚光头,咧开大嘴呵呵而笑,不知说甚么才好。他随身包裹里带得有衣物,林月如取了出来,替他换上。

  那汉子此前全凭一股逃生的勇气支撑不倒,此际险境得脱,立时便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除掉他身上血衣,露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赵灵儿蹲下身去,一搭他脉门,但觉脉息急促,显是中毒颇深,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她虽有不少水月宫辟毒疗伤的灵药,但尸妖之毒何等厉害,药非对症,只可暂缓毒发,终究难以根除。想了一想,转身对江少云道:「江大哥,你身上可带着克制尸毒的药物么?」江少云面有愧色,连连摇头。

  李逍遥和林月如回到檐边,只见群尸都聚在一处,向着屋上昂首咆哮。尸吼声虽高,但先前听到的笛声依然夹杂其间,时时可闻。过得片刻,尸吼之声渐稀,但闻笛声呜呜,愈响愈疾,已然传至屋前的林中。林月如奇道:「这人是甚么来头?怎敢在这地方吹笛?」

  话音刚落,树丛后面黄影一闪,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男子大摇大摆走了出来。这人身形瘦长,面容枯槁,头戴一顶方巾,手拿一根短木杖,将一支竹笛横持在口边,一步三晃,且吹且行,意态极为闲适。

  其时已近薄暮,天际半青半白,隐隐的似有些雨意。暮色之中,那黄衣人踱着方步冉冉而来,口中竹笛也不知吹的是甚么曲儿,时而凄厉,时而铿锵,情景实是道不尽的诡异。江少云和智杖也已来到檐边,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心底都有一股凉气直冒上来,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不一刻那黄衣人来到屋下,停步驻足,看了看李逍遥等人,扬声喝道:「尔等是甚么人?竟敢冲撞老爷的鬼府尸阵,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古怪,宛如在学堂里面念书一般。众人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刺耳好笑,可是心中栗六,都不敢笑出声来。

  李逍遥见他停笛不吹,群尸便也跟着静了下来,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在吹笛控尸。」眼见此人生得面黄肌瘦,话语声里透着中气不足,便似个积年的痨病鬼一般,显然没甚么了不得的功夫,但却神色骄矜,口气不小,忍不住心中有气。突然之间童心大起,冲那人笑嘻嘻地一摆手,学着他的腔调,摇头晃脑地道:「甚么鬼阵、尸阵?老爷没见到啊。尔又是甚么混帐东西?竟敢搅了老爷看戏的雅兴!当心我发起脾气来,牵你出去打一顿屁股!」

  他自小顽皮,在余杭乡下之时,便常常模仿人家说话取乐,每每将对方气得半死。此时的几句话学来,语气、声调果然甚是惟妙惟肖,众人无不为之莞尔。

  那黄衣人微微一怔,随即板起了脸喝道:「臭小子,哪个同你说笑?你们冲撞尸阵,胆子不小,没听过赤鬼王的大名么?」

  众人心中齐想:「果然是正主儿到了。」

  李逍遥道:「吃……吃甚么鬼?」搔了搔头皮,忽又面露喜色,笑道:「唔,我晓得啦,你要寻那爱吃鬼的钟馗大王,是不是?钟大王鼎鼎大名,我怎会不识?从前有一出戏文,叫做……这个,这个……对啦,叫做『钟馗嫁妹』!大伙儿扮成小鬼上了台去,左一蹦,右一跳,大翻筋斗,很是热闹。怎么,你老兄也有如此雅兴,想要见识见识?」

  那黄衣人怒道:「甚么钟馗不钟馗?我问你听没听过赤鬼王的名头!」

  李逍遥假意将左手拢在耳旁,做出倾听之状,过了片刻,连连摇头,道:「抱歉,抱歉,你老兄带来的这几头令尊大人又叫又嚷,吵得我实在半个字也听不清楚。劳你的驾,请各位老大人先移驾回府,我好下去给老兄说戏。」

  林月如听他言语实在滑稽,终于忍无可忍,格的一声笑了出来。众人忍俊不禁,也都跟着笑出了声。

  那黄衣人大怒,但眼珠一转,随即忍住,放缓了语气道:「小兄弟别怕,你只管下来便是,我担保它们不敢伤你。」

  李逍遥道:「对不住得很,小弟我刚好受了点伤,现下腿脚不大方便,老兄若有兴致,倒不妨上来耍耍。」

  那黄衣人见李逍遥高立于危檐之上,一派神气活现,哪里似腿上有伤的样子?心知他是信口胡编,沉着脸骂了一声:「小杂种!」他初时见几人年纪甚轻,又是和尚、又是女子的相杂一处,显得颇为不伦不类,料想是些缺心少肺的家伙,便欲将之诓骗下来,设法擒住。此时看李逍遥一味东拉西扯,并不上当,反倒像存心戏耍自己,一怒之下,不再理他,操起竹笛猛吹起来。

  也不知这人用了甚么手法,只听得一声声笛音急骤,群尸突然闻之大躁,扑上前去连抓带咬,登时撞破门板,冲进屋去。接着又是砰砰大响,屋瓦震动,当是在房中四面扑击,欲将大屋拆倒。这所大屋虽高,可是年代久远,早已经摇摇欲坠,看样子过不多久便会给撞塌。众人又惊又怒,齐声喝骂。那黄衣人嘴角露笑,吹笛不停,神情显得十分得意。

  赵灵儿喂那受伤的汉子服下些解毒药散,静观他脉息面色,似已暂时遏住毒发,便走过去站在李逍遥身边。此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指那黄衣人,悄声道:「逍遥哥,他身上这个东西可有点古怪。」

  林月如忙问:「哪里?哪里?」

  赵灵儿伸手指点,众人一齐凑了过来。李逍遥在六人之中目力最佳,早留意到那人胸前挂着一块乌木令牌,即便是行动说话,手臂也不离方寸,护卫得着实严密。他凝神细看,见令牌上面弯来扭去,似是画着些图形或文字,但终因距离太远,辨认不清,便问江少云道:「江大侠,你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无所不知,这令牌有啥古怪之处,你给我们说说。」

  江少云心下有气,眼珠也不错一下,只当全没听见。

  赵灵儿见状叫了一声「江大哥」,轻轻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我逍遥哥性子顽皮,日间多有得罪,你别见怪。你晓得这人的来历,对不对?」

  江少云给她温言软语的一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嗫嚅着道:「我……我当真不识得甚么鬼令牌。不过瞧这人的模样,或许是一名尸伥。」

  李逍遥道:「你这人说话便爱转弯抹角!这时候还卖甚么关子?那尸伥甚么的,到底有何来头?」

  江少云怒道:「不认得便不认得,又有甚么好说的了?」停了一停,寻思此刻不是斗气之时,放低了声调又道:「不过我听师父说过,那赤鬼王养了几百头尸妖,群尸外出之时,须得有人驱赶约束,就如牧人放牧牛马一般。这些牧尸之人便唤作尸伥。我看这人的举动神情,八成就是尸伥一类。至于他身上的令牌有何用处,那就委实不知。」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不禁好奇,一齐将目光转向屋下,仔细打量那黄衣之人。

  智泽忽然咳嗽一声,小声道:「……抢过来……」

  他自离寺下山以来,一向甚少讲话,陡然间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林月如瞪大了眼睛问道:「小师傅,你说……抢甚么东西?」

  智泽指指那黄衣人,道:「我说,将那令牌抢了过来。」他说话的声音不响,但神色坚稳,显得殊有把握。

  李逍遥心中将信将疑,见那黄衣人立在屋旁树下,群尸皆在屋中,度其形势,抢他一两块令牌谅非难事,当即点了点头,道:「好!」向林月如要过束腰软鞭,轻轻一纵,身形陡地拔起丈余。人在半空,挥鞭疾甩,鞭梢卷上一根粗大的横枝,身躯借势荡起,似大鸟一般猛扑下去。他现下的内功修为早已胜过从前十倍不止,这一跃姿态飘逸,潇洒自若,智杖先前那笨拙的一跌自难与之相提并论。

  那黄衣人原本早存了防范之心,但不料屋上屋下,相隔数丈,李逍遥竟能一跃而至,见状惊噫一声,赶忙吹笛,想要召唤尸群。但群尸都已进到屋内,急切间如何便出?才只吹得两三下,李逍遥已然迫至近前,慌乱中只得丢了竹笛,挺杖向对方面门刺去。

  李逍遥料到他会有此一着,口中低啸一声,左掌挥出,猛地击在杖身之上。他瞬间运足十成内劲,那黄衣人啊的一声大叫,震得虎口破裂,木杖脱手。李逍遥趁他身形后仰、空门大开之机,左臂暴长,小指勾过令牌,跟着掌力微吐,扯断了牌上所串的挂绳。这般生死关头,他出手自是毫不容情,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暗含了李三思手卷里所载的一门「飞龙探云手」功夫,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那黄衣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令牌到手,更不停留,鞭子荡回时,足尖在树上一点,顺势跃上屋顶。

  二女先见李逍遥孤身犯险,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一不留神出甚么意外,这时见他全身而返,方始放下心来。

  那黄衣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见李逍遥一击便走,更是莫名其妙,疾忙连退几步,远远地站定。他尚不知令牌被夺,兀自操笛猛吹,召唤群尸。过得片刻,群尸自屋内蜂拥而出,向他围拢过来。那黄衣人胆气一壮,向前迈了两步,冲着屋上叫道:「臭小子,你们不爱下来,那就等着领死罢!大爷不奉陪了。」嘿嘿嘿地低笑数声,随即发觉群尸一个个眦目露齿,神情竟然颇不同往常。

  他笑声遽止,低头一看,脸色大变,颤声道:「咦,令牌呢?」双手不自觉地瑟瑟发抖,在身上遍摸遍寻,但哪里找得见?他只当是同李逍遥交手之时,无意间跌落地下,赶忙俯身趴下,四处搜看,亦是不见一丝踪迹。

  此刻天色渐暗,那黄衣人双目圆睁,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着甚么,片刻工夫便已额上见汗。他一面搜寻令牌,一面慌慌张张地抬头瞥上一眼,眼见群尸愈行愈近,恐慌之下,面色如土,只想转身逃开,可是两股栗栗,竟一步也迈动不得。蓦地里只听他骇极而呼,一头尸妖猛扑过来,张臂向他抱去。

  那黄衣人赶忙以手撑拒,被尸妖一口咬中掌缘,登时连皮带肉扯掉一块,痛得长声惨嚎。那尸妖将肉块囫囵吞下,欲待伸颈再咬,却给他避开,当即抠住他右腮,二指去挖他双目。那黄衣人仰面欲避,突然颈间一紧,却是另一头尸妖冷不防钻了出来,双爪齐施,将他脖颈死死叉住。他奋力挣扎,张口欲呼,猛觉面上钻心般的痛,一对眼珠已被血淋淋地攫了出来。

  那黄衣人一阵撕心裂肺似的惨嗥,双拳乱挥乱打,眼窝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十分可怖。群尸全然不避,给他打倒了两个,余众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你争我夺,爪撕口咬,顷刻间扯成了一地碎肉。

  屋顶众人看到这一幕群尸争食活人的惨剧,心下无不骇然,赵灵儿和智泽转过了头去,紧闭双眼,不忍看见他血肉模糊的惨状。

  群尸给鲜血激发了兽性,望见屋顶还有活人,不停地跃起扑击,像是要隔空将李逍遥等人抓了下来。又有的以头作锤,猛撞壁板,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李逍遥急中生智,道:「大伙儿都别愣着,快放暗器!」众人身上哪来暗器?纷纷揭下屋瓦,向尸群中掷去。不料这些尸妖浑身上下坚愈铜铁,瓦片或中头颈,或中胸腹,打得笃笃有声,却是毫发无伤。丢了一阵,江少云先泄了气,停手叹道:「算了罢,大伙儿不必费力气了。」

  李逍遥沉下脸道:「江大侠又有甚么狗屁好放?」

  江少云道:「这样丢几块砖头、瓦片下去,好像挠痒痒一般,有何用处?还不如省些力气的好。」林月如等人见状也都陆续停手。李逍遥气得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大伙儿索性坐下来喝他妈的一壶,等这帮家伙自己走开,岂不更好?」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智泽上前扯扯李逍遥的衣袖,指着那令牌道:「你挂了令牌下去,尸妖便不会咬你。」

  李逍遥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好奇心起,解下令牌,借着微弱的光线翻覆验看,只见上面以朱笔画着三个似符非符的怪字,却并无甚么奇处。林月如道:「智泽小师傅既如此说,逍遥,你带着令牌先走,我们随后跟来,大家一齐冲出镇去。」

  李逍遥望望屋下群尸,又看看众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智杖道:「这小秃驴说话好似放屁,我劝你最好别信。」

  李逍遥微微一笑,心中反复思量,知道再无别路可走,当即一咬牙,说道:「好罢,我这第九流的江湖混混便做一回先锋,替大伙杀一条血路出来!」整整衣衫,转过身去,正色道:「江大侠,听说你的剑法已练到甚么大成、小成的,十分了得,他们几人便交给你了,记住,千万要当作亲爹亲妈一般看待,不可出了岔子!」哈哈一笑,不待他答话,纵身从屋顶跃了下去。

  那受伤的汉子此刻兀自昏睡未醒,智杖将他负在肩上,和众人一起来到檐边查看,见群尸只是转头望望李逍遥,并无异动,知道智泽所言不差。当下林月如和赵灵儿在前,智泽、智杖居中,江少云断后,一个个次第跃下屋去。

  他们几人身上并无令牌,群尸一见,登时骚动起来,纷纷嘶叫着让过李逍遥,向屋下猛扑过去。李逍遥既知尸妖不畏刀剑,便弃之不用,见那黄衣人所遗的木杖十分合手,当即弯腰拾起,木杖贴地横扫,打中了一头尸妖双踝。那尸妖咚的一声栽倒,滚了几滚,翻身爬起,又去追赶众人。李逍遥见它理也不理自己,喜得欢声叫道:「这鬼令牌当真要得,大伙快他妈的逃啊!」舞动短杖,一通连戳带打,将群尸打得接连翻倒。

  江少云等人趁机冲上小路,向镇后奔去。

  其时天已半黑,李逍遥心道:「半夜里乌漆麻黑的,没亮子照路可不大方便。」见众人已逃出一段,谅必暂无危险,便不再追赶,就地寻了些枯枝束在一起,点起两枝火把。火光一闪之间,望见那黄衣人的竹笛丢在脚边,心中一动,上前拾起,暗忖:「这厮会吹笛召唤尸群,倒也有趣。不过我没学过这门功夫,万一曲调吹得差了,反引得尸妖来咬,可就大大的不妙。」但想这笛子或许有其他用处,不妨拿了再说。当下揣入怀中,将木杖别在腰间,两手分持火把,向众人去路追了过去。

  奔出不远,只听得前面吵成了一锅粥,二女的叱喝声夹杂着江少云的咒骂声、尸妖的吼叫声,种种声响汇成一片,场面蔚为壮观。李逍遥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只耽搁得半顿饭工夫,怎的就给尸妖撵上了?」

  脚下加劲,来到近前,只见江少云和二女结成犄角之势,守把要冲,正各施剑法拦阻追来的尸妖,场中却不见智杖等人,想是已向北逃出去了。李逍遥见二女俏脸羞红,神情十分忸怩,不禁奇怪,叫道:「出甚么事啦?」林月如避开一头尸妖的扑击,抬腿将它踢了个筋斗,愤然道:「你自己瞧!」

  李逍遥定睛一看,发觉群尸跑动的姿势变得有些古怪,一个个裤裆都鼓起大包,其中更有一头尸妖,裤子磨穿了大洞,破洞之中影影绰绰,似乎支着一条肉棍,迎面看去,显得十分刺目可笑。那家伙偏生又较旁人好动,东跑西颠地甚是勤快,裤裆里的玩意随之左右乱摆,分外扎眼。

  李逍遥不明其理,笑道:「江大侠,这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莫非这些家伙看你生得风流俊俏,是以起了歹念?」

  江少云怒道:「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甚么英雄豪杰,你别总大侠、大侠地乱叫成不成?」顿了一下,又道:「两位姑娘,这些尸妖污秽下流,无耻得紧,你们速速离开,让江某抵挡一阵。」他不肯在李逍遥面前示弱,一面说话,一面奋力出剑,借势移步,挡在三人之前。

  李逍遥道:「不错,我们三只废物待在这里,只有碍手碍脚,江大侠的绝世武功如何施展得出?月如,灵儿,咱们先走一步,到前面静候佳音便是。」

  赵灵儿迟疑道:「这些尸妖手爪、牙齿都有毒的,他……他……江大哥一人如何抵挡得住?」

  李逍遥道:「你晓得甚么?说不定江大侠天赋异禀,竟然不怕尸妖之毒,也是有的。」一迭声地连连催促,教二女快走。二女虽觉抛下江少云甚是不妥,但见群尸淫态百出,模样丑怪,实在不愿多看,只得从命。

  谁知刚跑出不远,便听得江少云气急败坏地大叫救命。三人回头一看,只见他手上剑光霍霍,舞动如风,却仍自挡不住群尸的攻势,已是频现捉襟见肘之态。原来江少云脚上尸臭虽已淡去,但群尸嗅觉灵敏,缠斗一久,自然闻到,一个个都激发出了凶性,拼命向他猛攻。先前二女同他联手御敌,手上拿的是锋锐宝剑,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群尸尚还有所顾忌,此时身边无所倚仗,场面顷刻便逆转了过来。

  李逍遥看得心中好笑,扬声叫道:「不要怕,你且再撑上一刻半刻,待我送走了她们,便来替你。」二女见他尚有闲情说笑,都是又气又急,赵灵儿匆匆塞了一柄短剑在他手里,向他肩头一推,说道:「他一个人撑不住的,咱们回去救人。」

  李逍遥笑嘻嘻地点点头,冲她扮个鬼脸,大叫一声:「救兵来也!」飞步而返。

  他提气狂奔,短短的路程转眼便至。江少云正手忙脚乱地绕着一株大树,同群尸兜圈子。一头尸妖迎面扑来,给他奋力踢倒,冷不防身后一尸却又钻出偷袭,情势甚危。李逍遥同他隔着尚有三丈远近,眼见救之不及,大喝一声:「着!」短剑脱手掷出,去势如电。

  但见白光一闪,噗的一声,穿胸而过,将那尸妖牢牢钉在树上。

  江少云骇得面色如土,借机逃开,抬头望望李逍遥,颤声说道:「李,李兄,多,多,多谢……」

  李逍遥笑道:「阿,阿弥陀佛,不,不,不必客气!想不到这班混蛋也喜欢这个调调儿。幸亏江大侠你的武艺高强,这一次如是换作小弟,只怕多半要屁眼儿不保。」哈哈一笑,将火把掷了过去。

  江少云伸手接住,退在一边。他此番死里逃生,心中原是感愧交集,但一遭李逍遥讥刺侮辱,满腔歉意登时化为羞恼,只觉此人说不出的粗鄙可厌。

  李逍遥展开水月剑法,以杖代剑,噗噗噗一连三记,打倒了三头尸妖。此时二女也先后赶到,加入战团。林月如见一头尸妖给短剑钉在树上,尚在挣扎呼号,当即跃上前去,手起剑落,将它半个脑袋削了下来。那尸妖嗷的一声惨呼,重创之下,脑中迸流出一道黑水,却不见血水,挣扎得反倒更为厉害了。林月如又是吃惊,又感恶心,道:「啊,怎的这样?」

  江少云叫道:「这家伙体内种了傀儡虫,你杀不死它的。」连打手势,教她快退开些。

  李逍遥道:「那怎么办?」江少云迟疑着未即作答。

  李逍遥只道他还待拿搪,喝道:「他妈的,你又来卖关子了!你师父派你除妖,难道没教你克制之法?」

  江少云给他骂得急了,只得道:「我……我先前的话全是骗你们的,其实这次是我自己偷跑出来,师父他老人家并不晓得。」

  李逍遥一怔,怒骂道:「混蛋!混蛋!你这大嘴巴,自己爱吹大气,可累得我们要替你陪葬!」展开水月剑法当中的精妙招数,奋力几下,逼退群尸,跳出圈子,大声道:「月如,灵儿,这一仗有输没赢,大家走了罢。」掉转身形,发足便奔。

  江少云呆了一呆,满面羞惭地随后跟上。仙女剑本为一对,此时尚有一支钉在树上,赵灵儿虽然不舍,但想到群尸不畏刀剑,极是难缠,一旦给围住便难以脱身,故此不敢取回,只得忍痛将之留在原地。

  四个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北疾行,将群尸远远甩在了后面。约莫奔出一里多地,撵上了智杖等人。此间距离黑水镇尚近,众人不敢大意,又向前赶了三四里,这才停下歇息。

  那受伤的汉子已醒转过来,赵灵儿草草替他检视了伤处,又喂他服了些解毒药散,轻声问道:「这位大哥,你觉得怎样?」那汉子身体虚弱已极,仍是站立不起,不过精神倒似健旺了许多,道:「多谢,现下好些了。」

  李逍遥听他口音古怪,看了赵灵儿一眼,问道:「老兄可是云南一带的黑苗族人?来这里有何贵干?」

  那汉子摇头道:「小人是贵州人氏,我们一行四人都是同乡,经这里去往苏州办货,半路撞见尸妖,三个同伴都给它们害死了。小人幸遇几位仗义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他一身装束与黑苗酷似,李逍遥甚觉可疑,但观他说话之时神色如常,却又瞧不出甚么破绽,心中将信将疑,点了点头。耳听得群尸的号叫声渐渐迫近,说道:「这里怕待不得了。江大侠是此间地主,咱们要往哪里躲避,还须他老人家示下。」

  江少云经历了此前一番挫折,气焰大减,神情变得十分懊丧,坦言自己对此地也不熟悉,不过听说尸妖惧水,若想甩脱,只怕须得渡过白河才行。

  李逍遥忙又请教智泽。智泽眨了眨眼,却不开口,只伸手向西方一指。李逍遥道:「你老人家意思是往西?好,小师傅的话我最信服不过,你要往西,咱们便往西。我看咱们这里三位高僧,你的年纪虽小,道行却最深,真强过那些没用的废物太多!」

  当下众人拣拾树枝,扎了些火把点燃。智杖仍负起那受伤的汉子,李逍遥将短木杖给他拄了,一行人乘夜向西而去。

  天气愈来愈是阴沉闷热,头顶上星月俱无,远远望去,天地之间混沌一片,黑得吓人,只看到众人手中火把放出点点微光。镇西一带皆是荒地,半为黄土,半为砂砾,野草荆棘生得东一片、西一片,便如一颗生满了癣疥的癞痢头,显得狞恶异常。众人都不说话,这样默默走了十余里路,偶尔能听到隐约的水声,可是火光照耀之下,四外仍是寂寂荒草,并不见河流的影子。

  过了不久,忽见草丛中隆起一个圆形土堆,赵灵儿仔细辨认,却是一座半塌的旧坟。她吃惊之下,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叫过之后,立觉不妥,赶忙伸手掩住了嘴,但这声惊呼却已撕破夜空,远远传了出去。

  再行了片刻,地势变得愈发险恶起来,长草间不时露出一两只装满骨殖的骨瓮,或是塌陷破败的孤坟。李逍遥眼见四下都是垒垒荒冢,似已走入一处乱葬岗,心生警觉,低声说道:「大家小心些。」挥动长剑,抢到前面开路。众人在乱坟荒冢间蹑足而行,有时静得久了,似乎生出了幻觉,耳边居然能听到啾啾鬼哭。

  半夜三更走在这阴森森的地方,任你胆子再大,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偶一落足,惊得草间潜伏的虫蛇乱爬,发出沙沙轻响,更是教人不寒而栗。幸好这里也有道路,虽然乱草没膝,但仔细看去,小路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也不知走了多久,远方忽然刮起了大风。凉风呼啸而来,紧一阵,慢一阵,吹得火把的火头扑扑乱响。

  李逍遥蓦地轻咦一声,站住了脚。只见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山,约莫数十丈高下,黑黢黢地横在旷野中,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奇怪的是,土山半腰里,一道白光在不停闪烁,便像一团雾气绕在山间,忽明忽灭,萤萤如灯,显得神秘无比。众人议论纷纷,都猜不透有何古怪,不禁好奇心起,当即加快脚步,向前赶去。

  又行出十余里远近,到得土山脚下,那白光闪了几闪,突然消失不见。李逍遥奇道:「此地莫不是埋着甚么宝贝?智泽小师傅,你学没学过望气之术?快请过来瞧瞧。」

  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说话,只听江少云蓦地尖声大叫道:「啊,这不是鬼王墩么?是……是鬼王墩……」向后接连退了几步,这才站定,呆望着眼前这座土山,神色十分惊恐,仿佛它是个极为可怕的怪物一般。

  众人见他突然失态,都觉莫名其妙。赵灵儿道:「江大哥,别怕,你说的鬼王墩便是这小山冈么?」江少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这里距黑水镇三十余里,一定就是鬼王墩了,决不会错。你们不晓得,我四五岁大的时候,便听我娘说起过这里,此事远近几百里无人不知,就是三岁孩童都能讲述……」

  原来早在数百年前,黑水镇西北便有这一片荒地,方圆百里皆是黄沙石砾,并无寸土。荒地中心有一座巨阜,明初唤作「飞来墩」,上有戍卒驻守。这地方荒僻无人,戍卒别无他事,但只冬月积冰,夏时储水,以供驿使往来而已。

  五十多年前,扬州府一位守将来此巡视,听说此地缺水,见那飞来墩上遍生草木,疑其本是一座土山,后为飞沙所没,认为既有山,必有水,当即发卒开凿。众军分编成两队,轮流向下挖,待掘至十数丈深,有一队当值的军卒突然失踪不见。那将军大怒,认为定是有人私逃,便派人侦看。探者上至山顶,只见一处给人掘开的大洞,洞中风声雷吼,漆黑一团,却无所见。于是用绳索缚住一名军卒,将他垂了下去。久之不见动静,拉上来看时,却只剩了一条空绳。如此数番试探,再也无人敢下去了。

  那将军不信,亲来看过,下山之后未发一言,即刻命人将洞口封堵起来,撤去了山上戍卒。远近村人听了此事,甚是惶恐不安,传说山下镇着妖怪,纷纷避之惟恐不及。此地渐渐的绝了人迹,那山也改名为「鬼王墩」了。

  赵灵儿胆小怕鬼,听他说完这故事,只觉浑身寒毛直竖,不自觉地向李逍遥身边凑了凑。林月如道:「这里既是唤做鬼王墩,那赤鬼王会不会便躲在下面?」

  江少云摇头道:「鬼王墩五十年前便已得名,我看多半同那老贼并无关系。这地方邪门得紧,咱们还是快些绕开,寻路过河去罢。」这传说他自幼便听得耳中生茧,随着年纪渐长,心中对之的恐惧越发根深蒂固,是以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冒险越雷池一步。

  李逍遥道:「真是一派胡言。世上哪来的鬼怪作祟?我看定是官兵畏苦逃役,又怕长官追责,这才编了故事骗人。哼,也只有你这胆小鬼、大草包才会害怕上当!」

  江少云给他气得满脸通红,正待反唇相讥,蓦地里半空电光连闪,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一个大霹雳震天价打将下来,轰得人耳中嗡嗡作响。众人不约而同掩住双耳,仰天看去,只见漆黑的夜空里,无数黄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了下来。

  智杖啊哟一声,大手遮住光头,叫道:「不好了,这王八蛋鬼天气,却教俺到他娘的哪儿去躲雨?」

  说话之间,雨点已是一阵密似一阵,眼见得颗颗水珠化作道道水帘,由半天里倒灌下来,打得沙地上冒起一股股白烟。四下里一片空旷,全无树木,当真没处可以躲避。李逍遥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去,见那土山半腰似有一座洞窟,便道:「大家先过去避一避再说。」

  江少云大吃一惊,急忙阻拦,道:「去不得!」

  李逍遥理也不理,火把一挥,当先便走。众人给大雨浇得好似没头苍蝇一般,都拼命向着山上奔去。江少云气急败坏地连声喝止,哪有人理会?叫了几声,见众人都已跑远,无奈只得随后跟上。

  那土山坡上甚是平缓,路旁有一道高崖,崖下塌了一层,积土之后露着黑糊糊的洞口,仿佛一只妖怪大张着嘴伏在那里,只待择人而噬。此际风雨更疾,火把被浇得忽明忽暗,似乎随时便要熄灭。众人争先恐后奔入山洞,将火把插在地下,除下湿衣绞干。

  洞里面不甚宽敞,众人拥在洞口,不时感到有冷风自后面幽幽吹来,这般炎夏天气,却都生出了微微的寒意。李逍遥取了一枝火把,来到后洞,见有一道石阶斜斜向下通去,举火一照,目光所及,竟然看不到尽头。他心下又是奇怪,又隐隐的有些不安,将江少云唤过来骂道:「你这骗子,当真编的好故事!这洞后面怎会有石阶?甚么鬼王墩、妖怪捉人,我看全是你胡乱编出来的罢?」

  江少云给他问得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没好气地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我怎么说得清楚?你既不信,大可以当我编的好了。」

  林月如等人闻声过来,见状也都十分惊讶,站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赵灵儿见江少云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知道他仍对那传说心有余悸,便道:「逍遥哥,适才江大哥曾经说过,那鬼王墩上的洞穴早已封住,这里既有石阶,想是另外一处也说不定。」

  李逍遥摇头不答,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看这下面很有些古怪,左右闲着没事,不如大家下去瞧瞧……」

  江少云大吃一惊,忙道:「下面既冷又黑,有甚么好瞧?我看这大雨不久便停,咱们还要接着赶路,何必又旁生枝节?」

  李逍遥侧头斜睨着他,冷笑道:「怎么?江大侠可是怕了?」

  江少云哼了一声,并不接口。

  李逍遥道:「江大侠先前曾说,那赤鬼王躲在一处秘洞里修炼,说不定便是此间。咱们将这老小子捉了出来,抢他些粮食酒肉,放开肚皮大吃一顿,岂不是好?江大侠不愿冒险,便在这里等着,不过夺来的东西么,嘿嘿,自然没你的份了。」

  智杖饿了半宿,腹中早已在大唱空城计,此时于困厄中蓦地听见一个「吃」字,眼前一亮,甚么妖魔鬼怪全不怕了,短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大叫道:「好极,打鬼吃肉么?算俺一个!哪一个胆小害怕,留在这里别下去便是。」

  江少云道:「笑话!我哪里是怕了?大家不妨想一想,倘若那赤鬼王真在这里,岂不更该小心谨慎些才是?眼下咱们全无准备,敌明我暗,敌众我寡,何况还带着一个……一个……」说着转头向洞前看去,却不见那受伤的汉子,不禁奇道:「咦,那个人呢?」

  李逍遥惕然一惊,顾不上再同他饶舌,忙提着火把冲了出去。前洞本就不甚宽敞,他高举火把,向四下里遍照,却哪有一丝那人的影子?他分明记得进洞之后,智杖将那人贴壁放在靠近洞口之处,此刻墙上水迹未干,显是有人倚过,但怎么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愣了愣神,复又走回后洞查看,石阶之上尘土厚积,不见半个脚印,自不可能有人由此下去。而此时洞外雷电交作,雨集如矢,那汉子受伤如此之重,若说他拼了一死,硬闯出去,岂非更是咄咄怪事?

  众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均觉十分不可思议。林月如喃喃地道:「莫非……是给尸妖捉了去?」赵灵儿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下均想:「这小小的洞中有五六个人在,便是给尸妖捉去,怎能听不到半点响动?除非有人将他藏了起来。」一念及此,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智杖。

  智杖性子虽嫌粗疏,却非傻瓜,明白众人此举何意,瞪着眼道:「你们拉着一张臭脸做甚么?俺进洞之后将那家伙放下,便一直站着听你们说话,屁也没放过半个。你们自家做事不小心,反倒想赖俺,那可不成!」

  众人忙说并无此意。

  江少云悻悻地道:「这家伙定是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所以一待伤势好转,便偷偷逃了。唉,我早看他形迹可疑,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李逍遥道:「放你娘的狗屁!这人中了尸毒,连半步也走动不得,跟着咱们尚有一线生机,为何自寻死路?天下岂有你这样的傻瓜!」

  江少云不服,还待同他争辩。林月如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外头雨这样大,此人身受重伤,如是坏人,多半也难以活命,何必管他?我看这里确是有些不大对头,下去看看也好。」

  李逍遥狠狠瞪了江少云一眼,转身问智泽道:「智泽小师傅怎么说?」

  智泽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下去。」

  众人均知他言语不多,但每发必中,自然再无异议。

  那石阶宽不及五尺,甬道亦是十分狭窄,当下众人排作一队,李逍遥在前开路,余人手手相牵,相随而下。只见每一级台阶都积满了尘土,壁角蛛网密布,显已多年无人到此。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甬道中一时只闻细碎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嗤嗤的燃烧声,此外更无任何声响。

  向下行了数丈远近,到得石阶尽头。那是一间小小的土室,室中空无一物,对面又有一道石阶向下边通去。李逍遥走到阶前,探头一望,没见甚么异常。众人又都沿阶而下。到得尽头,见仍是一间小小的土室,对面一道石阶,笔直地延伸出去。

  李逍遥心中有些发毛,暗想:「这鬼石阶不晓得有多长,若似这般一直走去,难道竟会永无尽头?」回头看了看众人,低声说道:「下面只怕还深得很,须得省着用火。月如,江大侠,你们几个将火把熄了。」林月如等人依言灭去火把,只用李逍遥的火把照亮。

  愈往下行,石阶尽头的土室就愈加窄小,角落里也是骸骨纵横,蛇虺杂乱,看得人不禁心生惧意。江少云一面走,一面喃喃絮语,埋怨李逍遥行事太过卤莽,如此冒失而进,无疑将陷众人于险地,实乃非常不智之举、下策中的下策。李逍遥也懒得理他,任他一个人胡说。

  如此穿过十间土室,算来已下行了数十丈有余,忽觉面上微风拂过,隐隐的闻到一股霉味。李逍遥心头一喜,快步奔下,见甬道果然已至尽头。眼前这间土室极为宽敞,宛如一座轩阔的花厅,对面有两扇拱门,十分高大。李逍遥走过去摸了摸,触手冰凉,门上遍布锈迹,竟然是以纯铜铸就。

  众人陆续下到室中,见那铜门虽极厚重,但间隙微小,几不容发,工艺十分精湛,无不啧啧称奇。李逍遥试着轻轻一推,铜门发出轰的一声大响,接着轧轧连声,打开了一道缝。

  门背后一团漆黑,李逍遥摆手示意,要众人退开,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半步,将火把从门缝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轻响,火把似乎撞中了甚么东西,摔落在地,并不熄灭。他缓缓抽出长剑,探头向里面一张,幽幽的火光之中,只见面前蓦地现出无数人影。

  李逍遥吃了一惊,疾忙抽身后退,手中长剑连颤,霎时间刺了五六剑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似有甚么物件给长剑刺中,跌在地下。众人拔出兵器,点燃了火把,凝神戒备。

  过得良久,门后仍无任何异状。李逍遥复又取过一枝火把,蹑手蹑脚走到近前。他这一次并不将火把丢入,而是横持在手,探入门内,上下晃了晃。只见面前高高低低立着十余人,早已死去,变成了白骨,衣衫俱都烂得不成样子,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这些尸骸手拿兵器,相互扶持,是以年代虽久,却仍能端立不倒。适才自己刺出的几剑,或中或不中,将三颗骷髅头骨和两柄腰刀斩落于地,掉在脚边。

  李逍遥见状先是一惊,转念又想,这般奇诡之地,有几个死人殊非意外,惧怕之心却也就此消了,将长剑横在胸前,迈步行入。只见这是一间石造的秘室,约莫数十丈见方,宽敞无比,正中摆着一口石棺,除门后所立的十余人外,四下角落里尚三三两两躺着数具骸骨,也都是衣衫褴褛,脚下散落着几件兵器。

  李逍遥心道:「原来这是一间墓室,怎的却有许多死人?」举火向那些尸骸照去。这些人衣衫虽已朽烂,但细辨之下,仍可认出是本朝军士服色。他将长剑收入鞘中,弯腰自地下拾起一柄长刀,擦去锈迹,只见上刻「大明扬州府」五个小字,暗想:「这些人俱为本朝将士,莫非便是失踪的军役?如此看来,那传说倒像真有其事。」

  正想着,门外传来林月如的呼喊之声。李逍遥高声答应,将众人唤入。众人见了石棺和无数尸骸,都是大为惊讶,参详许久也不得要领。忽听林月如道:「奇怪,奇怪!」李逍遥问道:「有甚么奇怪?」林月如道:「你们看,这里并非绝地,虽然深入地底,但有门有户,一路都是石阶通上,若想逃生何难?这些人……怎会好端端地死在这里?」

  李逍遥早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蓦地给这番话触动了心事,一惊抬头,恰好对上江少云惶惑的眼神。猛听得铜门轧轧作响,两人心思相同,齐叫:「不好!」一前一后抢了过去。李逍遥身法虽快,但毕竟相距过远,手指差了数寸没能够到,那铜门还是轰的一声,紧紧闭上。江少云随后冲来,收足不住,撞上了李逍遥的背心,二人滚作一团。

  林月如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呆了,知道此门一关,多半便再无出路,纷纷惊呼着奔到门前。那铜门不知被甚么机括所控,竟是闭得极牢,加之门内一侧又光秃秃的,毫无抓握之处,众人虽运起内力,指抠手扳,连推带拉,只是打它不开。

  智杖急得光头上颗颗汗珠直冒,运足全身力气踢了两脚,只痛得趾骨欲裂,哇哇大叫起来。忽听江少云语带哭音,颤声道:「大家快看。」说着将手中火把向上举了举。只见铜门背面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凹痕,累累重重,深可盈寸,皆是刀砍枪刺所致,令人触目惊心。江少云见众人都不说话,哭丧着脸又道:「我看这下,多半是……出不去啦。这怎么好?」

  原来这些明军士卒的经历同六人一般无二,也是下到洞底,为墓室所困,虽然试过无数法子,终归还是徒劳一场,一个个相继饿死在这里。众人一转念间,已明其故,心中登时凉了半截,都眼巴巴地望着铜门不做声。

  过了半晌,智杖突地高声咒骂起来,一面大骂,一面疯了一般挥拳猛击,打得那铜门砰砰闷响,兀自不肯停手。江少云越想越怕,惊惧交集之下,却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他原本决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一来两日里连遭挫折,对之打击颇甚,二来万万也想不到,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般诡谲之地。霎时间种种委屈、悔恨之念一齐涌上心头,涕泪滂沱如雨,竟是再也抑止不得。

  林月如和赵灵儿赶忙上前,拉着他好言安慰,李逍遥却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智泽忽然小声说道:「别怕,有机关。」

  众人之中以林月如最为镇定,智泽的声音虽低,她于吵闹声中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怔之下,颤声问道:「你……你说这里有机关么?」眼见智泽缓缓点头,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大声叫道:「这里有机关!大家不要吵,快快找了出来!」

  李逍遥等人原已绝望,听她这么一说,自然是喜出望外,却都有些不敢相信,过了好半天才止住喧声,一个个跳起身来。墓室之中别无他物,只有那石棺分外显眼,众人便都围了上去。只见那石棺打造得颇为粗糙,棺盖却平整光滑,上面并无任何异状。智杖大声道:「你们都闪开些,待俺将这劳什子东西搬了下来!」

  众人忙都依言散开。

  智杖俯身吹去棺上尘土,伸手比了一比,见那棺盖长约丈二,重不下千斤,情知若要徒手搬起,万难做到,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双掌抵住两角,欲待运劲将之推开。谁知力道尚不曾使出,便听喀的一声响,那棺盖竟然微微向右横移数寸,打开了一道窄缝。

  众人出其不意,都吓了一跳。智杖慌忙缩手回去,叫道:「啊哟,操他奶奶的,这是甚么古怪玩意儿?」

  只听得喀喀喀的声响不绝于耳,那缝隙越开越大,一股腐朽之极的恶臭也破棺而出,向室中弥漫开来。众人见势不妙,纷纷掩住口鼻,向后退避。那棺盖就如鬼怪附体一般,忽上忽下地颠了数颠,猛地跳起,一股凌厉的劲风掠过众人,向头顶直飞上去。乓的一声大响,棺盖狠狠撞上屋顶,接着摔落下来,将地面砸出好大一个深坑。

  智杖身高步长,逃得最远,冷不防却给碎石砸中额角,登时肿起了一个青包。他咧开大嘴,刚待呼痛,忽见一只白碜碜的巨爪探出棺来,重重在地下一拍。砰的一下,青石地面震了一震,冒起一股白烟,地上现出五条长长的爪痕。智杖惊惧之下,这一声「妈啊」便没叫得出。众人早都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一窝蜂地向着室角逃去。

  李逍遥一面跑,一面张开手臂,用身子护住了二女和智泽,眼见江少云舍生忘死,冲向最前,不禁心中有气,伸腿在他脚下一绊。江少云哎哟一声,重重摔了个狗吃屎。只听身后有人喝道:「是……谁……吵……醒……本……将……军……」

  江少云一骨碌翻身爬起,听得声音甚是凄厉刺耳,赶忙回头一看,只见棺中坐着一具白骨尸骸,大张着口,两只空眼窝直瞪过来,却看不出神情是喜是怒。他心头一颤,脊背上一股寒气冒将上来,两腿顿时像灌满了铅,再也动弹不得。那尸骸磔磔怪笑了数声,伸爪在地下一撑,人立而起,迈步出了石棺。它生得身躯极伟,胸前挂着一具青铜重甲,举手落足之际,甲上铜鳞相互碰击,发出铿铿的大响。

  江少云只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大叫:「救命!诈……诈尸啦……」那尸骸佝偻着身子,行动迟缓,但每一步跨出,均有五六尺远近,三步两步便到了他跟前。

  李逍遥心道:「这小子虽然讨厌,教他死在白骨精手里可也不妥。」赶忙飞身抢上,扯着衣领将他拖至屋角。江少云两眼发直,仍在不住地大叫大嚷,李逍遥恐那尸骸耳力尚存,给它循声追来可不得了,低声喝道:「别做声!」

  江少云已是吓丢了魂,冲他嘻嘻一笑,叫声非但不停,反倒愈来愈响。李逍遥怒火中烧,狠狠一拳捣在他头上。江少云这才回过神来,哇啊一声惨叫,摇摇晃晃地贴壁软倒。此时六个人都挤在墓室一隅,江少云身子后仰,背心撞中壁上暗藏的机括,一枚圆石触身而动,喀喀作响,缓缓陷入壁中,整间墓室随之猛烈颤动起来。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惊呼:「啊哟,干甚么?」「怎么回事?」江少云做贼心虚,忙道:「不……不是我……」一股大力从脚底蓦地涌来,话只说了一半,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

  火把扑扑扑地接连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众人犹如给甚么东西大力抛起,一个接一个飞上半空,又惨呼着向下落去。李逍遥只觉耳旁劲风呼呼,身上衣衫瞬时鼓胀,变成了一个圆球,口鼻之中也灌满了凉风,待要纵声大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双臂张开,拼命稳住身形。突然指尖碰到软软的一物,却是一只手掌,当即牢牢抓住,同时双足连环踢出,便待借力跃起。哪知道砰砰两下,这两脚都踢中了身畔一人。

  他隐隐听见对方闷哼一声,也辨不出是谁,当下不敢乱动,但觉下坠之势越来越疾,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稀里糊涂地只想:「不知落下去是干草还是硬土?阿弥陀佛,可别不明不白摔死在这里。」陡然间身子一震,砰的一声,摔在地下,昏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李逍遥慢慢醒转过来,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四肢百骸似已摔作了千百块。周围一团漆黑,他呻吟着爬起,从怀中掏出火折打着。微弱的火光下,入眼竟是江少云一张愁苦之极的脸。只见他鼻梁青肿,脸挂两行浊泪,左手兀自紧紧拉着自己的右手,不肯放脱。

  李逍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原来掉下来时,抓到的竟是这王八蛋,真他娘的晦气!」急忙摔开他手臂,站起身来。只见林月如等人或趴或卧,都在身后不远之处,当即走过去一一扶起。适才这一下跌得虽狠,但众人落身之处土壤松厚,是以都未受伤,只有江少云「啊哟」、「啊哟」地叫唤不停,说是不知怎么给人劈面狠狠楱了两下。李逍遥料想他定是被自己踢中,心下不由得暗暗好笑。

  众人身上大都带着火折,此时纷纷摸了出来,各自晃亮。火折虽多,但光线微弱,难于及远,只看清脚下一层厚厚的红土,身后是赭红色的岩壁,却看不出身在何地。

  这一次死里逃生,六人都觉十分庆幸,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林月如道:「适才那白骨尸妖好生吓人,江大哥险些命丧它手。我看它身穿铠甲,自称『将军』,没准是哪一朝的开国大将也未可知。」

  智杖道:「这他娘的算甚么狗屁将军?他啥处不好葬,偏偏葬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最后诈尸成妖,可吓了大伙儿一跳!喂,小丫头,咱们怎的到了这鬼地方?俺摔得七荤八素,先前的事可都不大记得了。」

  赵灵儿笑道:「想是智杖大哥运气好,那机关不知怎地被人触发,墓室崩塌,这才将咱们甩到这里。逍遥哥,不知那白骨尸妖现在何处?咱们可别给它找到了。」

  众人想起那尸骸的凶狠恐怖之状,都是心有余悸。李逍遥起身说道:「我瞧瞧去。」从衣襟上撕下一大幅布条点燃了,摸索着向前行去。

  只走出二三十步远,迎面遇到一座断崖。李逍遥慢慢摸到崖边,将身子探出崖外,一松手,布条带着一团火焰悠悠飘下,照见峭壁上寸草不生,也是血染一般的殷红。待落到两三丈许,火光一闪而灭,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李逍遥呆了一呆,打着火折,向右行去。林月如追过来问道:「怎样?可见到了甚么吗?」李逍遥不答。两个人默默地转了一圈,只见周围不是高崖便是绝壁,众人处身之所乃是山间的一座平台,岩壁上滑溜溜的莫可攀附,竟然别无他路。两个人心情十分沉重,慢慢走回原处,将火折熄了。

  赵灵儿等人见到他们面上神情,晓得此番处境不妙,心中都不由得一凉。江少云犹抱一丝希望,试探着道:「李兄,我看咱们不忙探路,还是先想法子出去的好。至于除妖的事,待脱险之后再从长计议。」

  李逍遥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林月如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江大哥,我们两个已看过了,这里三面悬崖,没……没出路的。」

  智杖惊怒交集,应声喝道:「你说甚么没出路?他奶奶的,为甚么没出路?这到底是甚么鬼地方!」俯身搬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奋力掷出。他膂力甚强,火光下但见石去如矢,带着呼呼风响,远远落了下去。众人静坐倾听,许久也不闻丝毫声息,那悬崖竟似深不见底一般。

  过了半晌,林月如小声说道:「大家先歇息片刻,吃些东西,待有了力气慢慢再找。我看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李逍遥心道:「这悬崖深不见底,周遭又无一丝光亮,即便有路,又如何找得见?看来今日要毕命于此了。」他愤恨恼怒已极,眼见江少云畏畏缩缩地蹲在一旁,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神情显得格外可憎,忍不住骂道:「都是你这混蛋乱吹大气,才有今日!狗日的江少云,老子今世撞见你,实在就像撞了瘟神一般!呸,真恨不得杀了你喂狗!」

  江少云两日来屡遭他讥嘲戏侮,到此终于忍无可忍,也跟着发作道:「姓李的,江某纵有千错万错,要杀要剐,冲我一人便是,你怎么总要扯上我妈妈?我妈妈死了十几年啦,她可是从没得罪过你!」

  李逍遥怒极而笑,喝道:「老子就是要骂,他妈的,你待怎的?来,来,来,是英雄是狗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反手抽出长剑,隔空向他疾刺了两三下,嗤嗤有声。

  众人赶忙上前劝阻。二人心中俱不服气,兀自怒冲冲地眦目相向。

  林月如从包裹里取出一袋干粮,分给各人,说道:「大家都吃些罢。」大伙累了半日,早已经饥肠辘辘,但满怀心事,均是食难下咽。只有智杖自分必死,横下了一条心,和着凉水连吞了五张面饼下肚。他眼见干粮所剩无几,虽仍自意犹未尽,但总不好意思独吞独占,让别人饿肚子,无奈罢手,舔了舔嘴唇,叹道:「吃尽了这袋干粮,大伙儿早晚都是一死。嘿,也不知哪个王八蛋运气好,死在老子头里!」

  此时火折尽已熄灭,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心下均自暗想:「是了,先死的人有人收尸,那是好事,最后毙命的没这运气,只好曝尸在外。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纷纷摸黑躺倒,都不再说话。

  这座平台深藏地底,四下举目如漆,黑得好像九幽地府一般。不知何处传来嗒嗒的声响,那是岩壁上水滴不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静夜之中,听来格外清晰。

  李逍遥心中烦闷,半晌难以入眠,回想一天中所遇之事,总觉像是梦境一般。思来想去,想起日间救的那受伤汉子,此人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实在有些令人奇怪。正要倒头睡去,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猛醒过来:「这家伙多半便是拜月教的人!」霎时间心跳加速,睡意全无,翻身坐起,又想:「小高那厮死前曾说,拜月教的人大举东来,为的是搜寻灵儿的下落。莫非这些家伙阴魂不散,竟追到白河一带来了?」心头不禁的一阵发紧。

  正在胡思乱想,远处蓦地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水声嗒嗒之下,却听得不甚清楚。过了片刻,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边,摸索着坐下,伸出手来和他相握,说道:「逍遥,你也睡不着么?」

  李逍遥闻见身畔幽香浮动,知道来的是林月如,轻轻点了下头。

  两个人默默坐了半晌,林月如将脸偎过来,靠在他肩上,在他耳旁说道:「咱们干粮带得不多,若是寻不到出路,只怕连十天半月也难撑过。逍遥,你……心里面怕不怕?」

  李逍遥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道:「怎么,你怕了么?」

  林月如道:「起先是有一点,不过想到有你陪着,便不那么怕了。」隔了一会儿,悄声说道:「逍遥,我好想我娘。你……你抱一抱我……」

  李逍遥心中一阵感动,一阵怜惜,伸手拥她入怀,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一颤,霎时间变得炽热火烫,不禁张臂紧紧抱住了她。两人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崖之上,虽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两颗心却渐渐融为一个,突突突地跳动不休,再也说不出话来。

  恍惚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有了光亮。李逍遥只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正待再睡,忽听江少云大叫一声,声音之中饱含着惊喜。他一惊跃起,神智尚不曾十分清醒,便觉眼前红光耀目。他赶忙揉揉双眼,只见原本漆黑的地底,此刻竟已亮如白昼,天地间一片血红,远近景物也都清晰可见。阳光自数里外的半空倾泻而下,照在对面那小峰之上,一时如梦如幻。

  江少云第一个醒转过来,蓦见光亮,喜不自胜,浑忘了身在何处,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大叫大嚷,登时将众人吵醒。大家见了眼前的一片赤水丹山,都不禁面露惊诧之色,心中暗暗称奇:「此处分明已在地底,光线如何竟能透入?又为何这般一片血红?」

  李逍遥快步奔到平台边,极目眺望,此时两侧无山峰遮挡,看得更为清楚。原来数里之外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仿佛天际有一片厚厚的云层,猛地被一双大手撕扯开来,万道金光正是由此泻下。对面那小峰秀削如花,流水四绕,原本景致绝佳,但在漠漠血色的映照之下,却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

  他回过头去,环视周遭,但见背后两峰相峙,陡直地向上拔起,岩壁间无数藤萝垂挂而下,如帘似幕,青翠欲滴。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仿佛血染,这小小的一片翠绿杂处其间,显得甚是耀眼夺目。原来这片藤萝生在高处,夜来火光不及,是以未被众人发现。

  李逍遥定定地站了半晌,心下惘然若失:「这里虽有阳光,却无道路,唉,到底还是死路一条。」

  蓦地里只听身后江少云大喊一声:「有鬼!」李逍遥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他伸手指着智杖的后背,两只小眼瞪得溜圆,身子不住地向后倒退,显然是看到了甚么可怕的东西,心中万分惊恐。

  智杖见状一呆,赶忙回手向背心摸去。他生得身躯胖大,颇不耐热,是以昨晚脱了外衫,赤膊而卧。此时身子微微躬起,赤裸的脊背侧向众人,只见上面弯弯曲曲,印着十余道血痕,早已干得发黑,宛如一条条吸饱了血的大蚯蚓,模样甚是吓人。

  众人都吃了一惊,赵灵儿指指江少云,惊叫道:「哎呀,你……你这里……也有。」只见他长衫下摆亦已被血水染得殷红一片。众人忙脱了江少云的衣衫,替两人检视,身上并不见有何伤处。

  赵灵儿凝思片刻,走到身后的峭壁之旁,低头看了看,招手叫道:「你们快来。」

  众人纷纷上前,见峭壁上的石缝里,红水汨汨地直淌,有的渗入地面,也有的积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处山间不时有血样的红水渗出,如若睡在地上,便会给沾得满身都是。江少云和智杖所卧之处有血水流过,是以他二人身上被染,旁人离得较远,却都无事,倒也不足为怪。

  智杖见是虚惊一场,十分高兴,哈哈一笑,对江少云道:「原来不是恶鬼作祟,他奶奶的,你小子害俺吓了一跳。」忽觉颈间微痒,胡乱一耙,一片绿叶应手而落。林月如举头仰望,若有所悟,道:「逍遥,咱们拉着这些藤萝,定能够爬到峰顶上去。却不知上面有没有路?」

  李逍遥向那峭壁打量了打量,估计自己足可一气攀上,余人却都无此本事,当下道:「好,我试试看。」向前猛冲几步,奋力高纵,伸手撑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上,借力再行拔起。如此连续两番,指尖已触到一条粗大的老藤,赶忙牢牢抓住,手足并用,快速异常地爬了上去。

  众人仰面看着,只见他身子越升越高,渐被密密的藤叶遮住不见。过不多时,峰上一条粗索悠悠垂下,到众人面前停住。那索子以数条藤蔓连结而成,自是李逍遥已安然到顶,放下来相助。众人欢声大叫,先将智泽拦腰扎紧,吊了上去。余人随后相继而上。

  这座山峰高耸陡峭,峰顶乱石堆叠,却无草木。众人举目眺望,远近的山峰河谷都笼罩在一袭淡淡的红雾之中,莽莽苍苍,杳无涯际,气势端的磅礴无比。

  峰上虽不见人迹,却有一条天然小径蜿蜒而出,崎岖险峻,犹如蜀地驰名天下的栈道一般。众人互相搀扶,一步一步小心下行。循路走出不远,忽听得几下笛声呜呜传来,听来甚是耳熟。众人闻声尽皆色变,赶忙加快脚步,绕过一道山壁,遥见对面陡坡下有一队人缓缓走了上来。当先的是一名赭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口衔竹笛,手提短杖,看模样正是一名尸伥。他腰间拴了一条细绳,一端系着一名女子,身后跟着七八头尸妖。

  众人不料这里竟会撞见对头,都是吃惊不小。智杖勃然大怒,一挽袖子,粗声喝道:「操他奶奶个熊!这群王八蛋不肯罢休,居然追到这地方来了。俺这就过去和他们拼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八只手闪电般伸出,死死将他扯住。

  李逍遥道:「别忙动手,先看看再说。」

  赭衣少年引着群尸和那女子行到坡上,忽然传来一声吆喝,不知从何处冒出十余名大汉,将几人拦了下来。一个青衣汉子越众而出,指着那少年骂道:「他妈的,你小子新来的?回到鬼府还乱吹甚么狗屁!你当这曲子很好听,老子一天到晚也听不厌吗?」

  李逍遥凝神细看,原来陡坡之上有一座山洞,向山壁间微微凹进,众大汉都藏身其内,自己所在的位置太远,是以不容易瞧得清楚。他暗暗后怕,心想:「亏得两下相距不近,否则大家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对方人多,说不定便要吃亏。」

  赭衣少年笑着唱了个喏,道:「马师哥息怒。小弟头一次外出牧尸,好不容易办得一件新鲜货品回来,想着能孝敬师父跟诸位师哥,一时高兴,忘了规矩,惹你老人家生气了。」一扯腰间的麻绳,将那女子往前带了一带。

  那马师哥哦了一声,道:「是甚么鲜货?让我瞧瞧。」走上前去,扳过那女子的脸来,左右看看,眼见姿色甚是平庸,顿时兴味索然,放开了手,道:「他妈的,实在差劲儿得很。喂,你是甚么地方人哪?」

  那女子哼哼唧唧的只是哭,不敢回答他的问话。

  那马师哥对赭衣少年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何等样人?像这样不入流的烂货,岂能瞧得上眼?最后还不是胡乱赏了咱们?你小子还猴子献宝似地邀功哩,呸,也不害臊!」

  赭衣少年垂手微笑道:「是。这娘们的年纪是老了些,面孔也生得太黑,不过胜在新鲜。小弟听师哥们说,大伙都爱争吃鲜货,不知是也不是?」俯在那马师哥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二人抬起头来,相对吃吃而笑,笑声甚是淫荡。

  那马师哥笑骂道:「他妈的马屁精,快滚你的罢。」一招手,八名力夫模样的壮汉快步上前,解开崖边一座绞盘的绳索,将一个大藤篮搬了上来。

  赭衣少年道:「有劳各位师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扯着那女子跨入篮去,群尸也都随后跟入。那女子望见脚下漆黑的深洞,只吓得浑身乱颤,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赭衣少年反手一个耳光打去,她向后一趔趄,哭得反更凶了。吵闹声中,众力夫松开缆索,扳动绞盘,藤篮一晃一晃,载着几人向下行去。

  李逍遥等人待他们做完手中活计,返回山洞,又静候片刻,再不见有人出来,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峰上。

  赵灵儿悄声道:「原来坡下便是尸妖的老巢,想不到咱们误打误撞,竟找到这里来了。」

  林月如眼见那女子羊入虎口,多半难有幸理,心下早已怒不可遏,呸的一声,骂道:「这些混帐东西,当真无耻!竟敢强捉民女,做……做那个事,还有没有王法?一个个活该千刀万剐!」

  李逍遥笑道:「算了吧,何必气成这样?其实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青天白日,硬拉姑爷的事,我可也见识过的。」

  林月如一怔,随即醒悟,气得扑哧一声笑了,道:「你少贫嘴了。眼下这事该怎么办?」

  李逍遥笑眯眯地道:「怎么办?我看最容易不过。这里虽有尸妖,但毕竟也是一条生路,总强过困在山上等死,是不是?」

  林月如道:「对,咱们兵刃都在,不如索性抢了那吊篮,杀将下去!」

  赵灵儿有些担心,问道:「倘若动起手来,给下面的人发觉了怎么办?」

  江少云道:「正是!我看林姑娘但有蛮力,却似乎不知兵法。这吊篮下面不晓得有多深,敌人若趁咱们身在半空,先放起火来,那可危险得紧。如今之计,不如先想法子逃了出去,莫要给人发觉,至于除妖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林月如道:「山下面有人守着,咱们一旦靠近,便会给洞里的人知觉,还不是一样要动起手来?你倒说说看,有甚么法子可以逃出去?」

  江少云道:「法子是人想出来的,须得大家同心协力。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

  两个人越说越恼,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李逍遥道:「不要慌,我倒有一条计策在这里。」待众人都安静了,伸手指指下面的陡坡,道:「你们看,那山洞上面也生着藤萝,咱们从峰顶迂回过去,顺藤爬下,而后再乔装改扮,请这帮傻瓜送咱们下去,岂不大妙?」

  林月如道:「怎么个乔装改扮?你说来听听。」

  李逍遥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月如,灵儿,你们两个女人须委屈一下,扮成给尸伥捉来的村女,我们四个臭男人么,选出一个扮作尸伥,应付那姓马的家伙,余下三人……」

  智杖抢着道:「余下三人就扮他娘的尸妖!」

  李逍遥冲他一竖大拇指,接着道:「……咱们这样乔装改扮,混了下去,那老贼定无防备,而后随机应变,闹起事来,杀他个把赤鬼王还不是手到擒来?嘿嘿,从前三国时候,东吴有一位大将吕子明,那厮带领军士假扮客商,白衣渡江,袭了荆州,害得关老爷败走麦城,计策很是高明。如今我小李子依样画葫芦,弄他一条『乌龟换壳』之计,这个,这个……只怕也不算太差!」

  众人听他自吹自擂,都忍不住笑了。

  江少云叫道:「这真是胡闹得紧!下面尸妖不定有几百,咱们这里六七个人、三四把剑,如何能斗得过他们?」

  李逍遥翻着白眼望了望他,面露鄙夷之色,道:「你江大侠又不是诸葛亮,怎么算得出下面藏了好几百尸妖?当初是你请我们来除妖,如今事到临头,自己却先扮起缩头乌龟来,要不要脸?」

  江少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林月如道:「唔,我看这法子或许能行。大家兵刃都藏好了,到时候一齐发难,杀了老贼,吓跑他那些狐群狗党,就算有几头尸妖也难成气候。灵儿妹子,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表赞成。

  江少云眼见大局已定,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李逍遥道:「很好,那么我来分派一下。智杖、智泽两位大师傅都扮尸妖,刚好一文一武,有粗有细,相得益彰。江大侠,咱们哥儿俩一人尸伥、一人尸妖,随便你老人家挑上一个来扮,小弟我无不奉命。」

  江少云性本好洁,那些尸妖全身肮脏不堪,恶臭难闻,他自是不愿扮的。但见李逍遥面上笑容十分诡异,很有些不怀好意,疑心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实则又在想法子捉弄自己。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踌躇,犹犹豫豫地难作决断。

  李逍遥等了片刻,见他仍自犹疑不定,不耐烦道:「你想好了没有?痛快些。」

  江少云道:「我……我还是和大伙儿一起扮尸妖。」

  李逍遥笑道:「是了,我早说你老兄天生一副好根骨,扮尸妖原是再合适不过……」突然纵上前去,嗤的一下,将他大半条袖子扯了下来。江少云又惊又怒,身子向后一缩,道:「你干甚么!」李逍遥哪容他逃脱?出手如电,嗤嗤连声,又将他衣领、袍襟尽数扯烂,歪过头来,端详了半晌,笑道:「不错,不错,现下看起来有几分像了。」

  众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当下一齐动手,装扮起来。二女先将衣裙揉皱,发髻打散,但容貌还是太过明艳,只得挖些泥巴擦在面上。江少云三人扯烂衣衫,脸上、手上都涂了不少石缝里渗出的红水,待晾干后一看,果然同血污一般无二。

  智杖道:「俺们三个都是光头,做尸妖收不收和尚?这他娘的倒不曾问过。」李逍遥哈哈大笑,命二女割下几缕青丝,用泥巴胡乱替他们沾在头上。二女爱惜秀发,不肯多予,三人鼓弄了半天,头上仍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根毛,十分难看。好在尸妖形貌丑陋,毛发多半已掉得所剩无几,三人依样披散了头发,远远看去,倒也不大瞧得出破绽。

  须臾装扮停当,李逍遥领着众人绕到对峰,顺藤垂下,又扯了衣上布条,搓成绳索,在二女腰间绕了几绕,牵在手上,低声说道:「大伙儿都打起精神来。江大侠别总苦着脸,小心教人瞧出破绽!」转过身形,向陡坡上行去,众人稀稀落落跟在后面。二女装作万分不情愿的样子,不时地哭哭啼啼,抹几下眼泪。

  一行人来到坡前,山洞里的人听见声响,都鱼贯走出,将他们团团围住。那穿青衣的马师哥见李逍遥面生,看看他胸前挂的令牌,面露狐疑之色,道:「咦,你这是臭穷酸齐老八的令牌啊。小子,几时入门的?怎么我从没见过你?」

  李逍遥心道:「原来那死鬼名叫齐老八,你若不说,我还不晓得。」躬身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道:「马师哥,小弟名叫李小三,入门才只两月,因为齐师哥闹病起不得床,所以命我替他。」

  马师哥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齐老四八这贪色鬼,一天到晚离不开娘们,身子也弄得坏了,只怕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向李逍遥身后乱瞟,见林、赵二女婷婷袅袅地站在一旁,登时眼前一亮,叫道:「啊唷,这……这两个小娘们是谁?可他妈的标致得紧哪!」

  二女此刻虽都蓬头乱发,脸上涂满了泥污,但因生得天然俏丽,手腕、颈中肌肤如雪,那份绝丽的容光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来。马师哥满脸猴急地凑上前去,伸手抬起林月如的下巴,上下打量了打量,口里啧啧连声,惊叹不已。

  林月如气愤愤地将头一甩,瞪了他一眼。李逍遥恐她一时发怒,露出马脚,赶忙道:「这两个小娘们是南边村里捉来的。唉,不要提了,头一回出门便遇上了硬点子,折了咱们好几头僵尸,真他妈的晦气。」

  那马师哥不耐烦理他,随口答应一声,又撩开赵灵儿额前乱发,看了过去。但见这少女双颊晕红,妙目流盼,娇美中带着三分羞怯之态,更增无边风致。他越看越是心痒难当,在赵灵儿脸蛋上扭了一把,吃吃吃地淫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心生疑窦,转身问李逍遥道:「你小子运气倒好,这里方圆数十里,哪来这么美貌的小娘们?」

  李逍遥道:「那……那还不是师父洪福齐天,师哥们关照有加,小弟有个狗屁运气。」胡乱一句马屁,将这问题轻轻带过,眼见江少云已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吓得着实不轻,当即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他妈的,你给我老实些!」

  江少云痛得一咧嘴,险些叫了出来。

  那马师哥道:「哦?是吗,这倒说得也是。」眼珠转来转去,只是不住打量李逍遥。过了片刻,伸手示意,要过一枝火把,说道:「徐六,你和我送这……这李师弟下去。」一名蓝衫汉子答应一声,快步走到崖边,众力夫将藤篮拉上平台,让他跨入。

  李逍遥忙道:「这怎么敢当?师哥当值辛苦,理该多歇歇才是。」

  那马师哥道:「举手之劳,不妨事。」嘿嘿干笑数声,举着火把上了藤篮。

  李逍遥怕他起疑,不敢再多说,向众人使了个眼色。江少云三人都装出一副痴呆的模样,随他上了藤篮。林月如和赵灵儿哭哭啼啼,假装不肯,一名大汉上前将她们推入。

  这平台下方是一道窄洞,宛如一口深井。李逍遥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去,只见脚下漆黑一团,深不见底,四面山岩裸露,红彤彤,湿漉漉,像是才涂满了人血一般。那马师兄倚在篮边,斜眼瞧着众人,不住地向李逍遥言语探问。李逍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扯。

  过了半盏茶工夫,脚下隐约现出一片光晕。李逍遥精神一振,晓得离地不远,咳嗽两声,冲林月如等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都伸手摸向腰间,准备发难。

  蓦地里不知何处冒出一股奇香,非兰非麝,熏得人直有些头晕目眩。只见此处山壁间生着无数大花,紫瓣白茎,大如芍药,一团团,一簇簇,姿态十分艳丽,众人却都不识。这花的最奇之处,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生长,越往下去,生得越密,一路的紫艳纷披,煞是诡异。

  那马师哥侧头看看李逍遥,拉着长音说道:「师弟你瞧,今日这鬼花开得格外繁盛,岂不教人奇怪?」

  李逍遥见他面上不带表情,不知此话何意,干笑着咕哝了几声。那马师哥又道:「师弟出门几日,不知回来时服没服解药?咱们这紫罂粟毒性厉害,最擅化人内功,你若是偶然忘记了服药,毒发起来,可就麻烦得很呐。」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花唤作紫罂粟,竟有这般毒性,真真的料想不到。」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中透出狡狯之意,慌忙一拍脑袋,叫道:「啊哟,该死!该死!不是师哥提醒,几乎忘了。今早过河时,小弟不慎摔了个跟头,身上东西都祭了河神啦,还真是不曾服过。好师哥,你身上一定带着解药,先借小弟一两颗使使,明天奉还。」

  那马师哥道:「好啊。」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向李逍遥晃了两晃,见他伸手来接,又猛地缩回,指指江少云等人,道:「且慢!我看这几位兄弟假扮尸妖,很是辛苦,要不要也吃上一粒解解乏?咱们血池鬼府,外人一向待不惯的,很容易便会染上奇症,甚么上吐下泻、水土不服,嘿嘿,简直的不在话下。」

  李逍遥听他语中之意,竟不知怎的窥出了破绽,眼见藤篮离地渐近,当即喝道:「动手!」拔剑向他面门刺去。不料只这短短的一瞬间,浑身内力竟已尽数消失,长剑一抽、一刺,手上轻飘飘地毫无劲力。

  那马师哥嘿嘿狞笑道:「臭小子,中了紫罂粟的毒,还这么凶得紧!」挥掌在他臂上一格。李逍遥只觉对方手劲奇大,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出。这藤篮虽阔,但八、九个人挤在上面,所余空当也已不大,这一下跌出,背心恰好撞中了徐六。徐六顺手一指戳出,点了他的XX穴。

  江少云等人急忙抽剑,向二人斩刺,但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兵器都给二人空手打落,点中了穴道。智杖不曾修习过内家功夫,那紫罂粟花毒对他却是无效,兼之气力过人,本该大有一番作为,但徐六见他身形魁梧,相貌凶恶,自然着意地加以照拂,上来就连点了他三处大穴。智杖口中「直娘贼、王八蛋」地骂个不停,却连一根小拇指也动弹不得。

  此时众人脚下轻震,藤篮已落地。只见来到一处幽深的岩洞,壁上挂着两盏油灯,灯光昏暗,却是无人把守。二人将李逍遥等人拖出藤篮,徐六扯着吊索晃了两晃,洞顶隐隐传来几下铃响,过得片刻,藤篮慢悠悠地升了上去。

  那马师哥拍拍两手,望了望李逍遥,突然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冷笑道:「你这呆瓜自作聪明,敢骗老子,最后还不是被我看破?他妈的笨蛋!我问你,你小子方才鬼鬼祟祟,一个劲儿地使甚么眼色?当我看不出么?」

  徐六在一旁满面堆笑,连竖大指,称赞他头脑伶俐,心机深不可测。

  那马师哥面带得色,微微眯起了眼,问道:「你们几个狗男女哪里来的?到我们鬼府有何企图?快快招来。」

  智杖怒道:「呸!你这只瘦皮猴才是他娘的狗男女!老子明明是你亲爷爷,哈哈,你怎的全忘记了?奶奶的臭贼!」那马师哥大怒,俯身拾起一柄长剑,倒转剑柄,在他光头上狠凿了一记。咚的一声响,智杖头上应声鼓起一个大包,身子连晃几晃,仍是站立不倒,口里不住声地大叫喝骂。徐六连踢他屁股数脚,他却只有骂得更凶了。

  李逍遥和林月如见状也一齐大骂。江少云吓得脸孔煞白,瘫在地上做声不得。

  那马师哥听见李逍遥骂声花样百出,最是难听,上前给了他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道:「你小子给我仔细听着,你们运气好,师父他老人家尚在闭关,暂且由得你们多活几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敢骂上一句,信不信老子塞你一嘴狗屎?」顿了一下,看着智杖和林月如又道:「你们两个也是一样,再敢出得半声,我立刻喂这小子吃屎。」

  李逍遥吓了一跳,情知和这人非亲给故,只怕他既说得出,便做得到,一定不会同自己客气,这里狗屎虽未必真有,但他胡乱拿些人屎、妖屎来冒充,只怕也就抵受不住,当即住口。智杖禀心忠厚,闻言更是大气也不敢喘,惟恐紧张之下,不小心打一个嗝,或是放一个屁出来,不免累得李逍遥大吃狗屎。

  徐六扯扯那马师哥衣袖,向他递个眼色。两个人走到一旁,小声商议了片刻,走回来解开六人被封的穴道。那马师哥指指李逍遥等人,道:「你们四个,给我老老实实地随徐师弟去,不要自找难过。」停了一下,又笑嘻嘻地看着二女道:「你们两个,跟我来罢。」

  众人见他们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知道所议定非好事,都不肯挪步。两人更不客气,三拳两脚下去,众人衣上又添脚印无数。

  当下徐六押了四男,那马师哥押着二女,分向两边行去。

  这岩洞两侧各有一条甬道,约莫两丈来宽,洞壁上每隔数丈便点起一盏油灯,发出蓝荧荧的光。林月如和赵灵儿毕竟都是年轻女子,走了几步,只觉这甬道甚是阴森吓人,不禁害怕起来,将身躯紧紧靠在了一起。

  鬼府的地底甬道密如蛛网,纵横交错,岔口极多。那马师哥押着二女走了许久,两侧不时现出一些石洞,有的门前装着木栅,有的拉一块布帘,里面传出嘤嘤的啜泣之声,想必是关押女子的所在。

  三人行到一间石洞跟前,那马师哥喝住二女,在林月如背上轻轻一推,道:「进去罢。」二女见洞中黑漆漆的,心下害怕,都站着不动。那马师哥沉下脸道:「我是一片好心,饶你们性命,你们再不听话,可别怪我马大路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啪啪两下击掌,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好啊!马师弟好威风,好煞气,好胆色啊!真教人钦佩万分。」

  马大路闻声一惊,猛地转过身去,只见甬道暗处鱼贯走出十多个人,都是鬼府门下弟子。当先一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一身白衣,发红似火,相貌甚是狞恶。马大路一见这人,脸色大变,说道:「大……大师兄,你……你好。」

  那大师兄缓步走近,双眼一翻,冷冷地望着他道:「马大路,你老人家也好得很呐。这等绝色的女子,竟敢不禀师兄而私藏此处,可不是要造反吗?」

  马大路道:「甚么造反?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大师兄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血口喷人?」突然一板脸,喝道:「徐六何在?」一个人应声上前,在他身边垂手站了,正是徐六。

  马大路又惊又怒,伸手指着徐六道:「徐六,你……你这王八蛋。你……你……你敢冤我?」

  那大师兄怒道:「住口!你故意支走徐六,命他押送四人,前去囚房,自己却带了两个女人转到这里,那明明便是违逆师命、妄图藏私!还有甚么话好讲?」

  马大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他……他这是胡说八道!大师兄,你万不可轻信这等骗人的鬼话。」

  那大师兄理也不理,自顾自地接着说:「咱们鬼府的规矩,谁都清楚,像这样欺师灭祖的大罪恶罪,历来不容轻恕。嗯,现下师父正在闭关,凡事由我做主,马大旦,我问你,你是想再多活几日,待师父出关之后见上他老人家一面呢,还是让我给你个痛快的?嘿嘿,我瞧你还是自己了断的好些。」

  马大路越听越怕,只吓得脸无人色,叫道:「大师兄饶命,小弟不敢了!小弟今后再不敢了!」一面叫喊,一面膝行而前,双手抱住了大师兄左腿,磕头如捣蒜。

  二女在一旁看了半晌,此刻方才明白,原来鬼府中的规矩,但凡捉到美貌女子,定要先进与赤鬼王享用,待他玩腻之后,这才分赐门下弟子。这姓马的胆大包天,色欲蒙心,给徐六一通撺掇,竟欲将林、赵二女偷藏起来,私相享用。却不料徐六转身便将此事报知了大师兄,这才有此一变。至于其中的缘由,想来必是他们众弟子之间相互倾轧,争权牟利,一时却猜不到十分明白。

  只听那大师兄厉声喝道:「这时候才晓得求饶,不嫌太晚些吗?」一提右足,便待向他面门踢去。突然之间,马大路身子一挺,疾跃而起,眼中凶光毕露,左手一扬,噗的一声响,壁上油灯被他用甚么东西打中,登时熄灭。

  甬道之中密不透光,远处虽有灯火,但众人眼前亮得久了,猛然间一黑,就如盲了眼一般,甚么也看不到了。接着便听唰唰数响,那大师兄失声惨叫,似是已为兵刃所伤。

  众弟子大哗,纷纷抽刀拔剑,乱作一团。有人脑筋转得快,料知定是马大路不甘束手,故意磕头求饶,分散众人的注意,而后突发暗器,打灭油灯,砍伤了大师兄,当即喝道:「这狗贼找死,大伙儿一起毙了他!」众人一通乱叫,各出兵刃,在身前乱捅乱刺。

  赵灵儿陡见场面大乱,心下惊慌,生恐林月如给刀剑误伤了,赶忙伸手相拉,想同她一齐躲进屋去。黑暗中却有一人抢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粗糙冰冷,似是一个男子。赵灵儿一惊之下,张口欲呼,那人早已料到,伸手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出声,我来救你。」轻轻一扯,赵灵儿给他拉得踉跄了几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

  跑不上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两下短促的惨呼之声,马大路已给众人乱刀砍死。赵灵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叫道:「我……我还有一个同伴,请你一起救上一救……」那人闭口不答,只顾拉着她狂奔。

  此时亮光一闪,有人点燃了壁上油灯,接着大叫:「啊,大师兄……大师兄给这奸贼害死啦!」众弟子齐声怒骂。蓦地里又有两人大喊:「咦,他妈的臭小子,你干甚么!」「混蛋,好大的胆子!快快站住!」却是众弟子发觉有人救走赵灵儿,纷纷叫骂着追来。

  那人拉着赵灵儿逃至一个岔口,折而向左。赵灵儿借着微弱的光线匆匆一瞥,见此人年纪甚轻,五短身材,一张脸却生得极为白净。甬道曲折蜿蜒,二人一时向左,一时向右,每到得一盏油灯前,那人便以掌风将之扑灭,借此阻扰追兵。众弟子眼前昏黑,速度因此大减,始终追之不及。

  眼见两下里相去越来越远,只听得有人叫道:「放暗器!快放暗器!」众弟子停步驻足,各掏暗器掷了出去,霎时间甬道里嗤嗤之声响个不停,飞刀、袖箭似飞蝗一般射了过来,打得洞壁上铮铮作响,火星直冒。

  赵灵儿内功尽失,全无闪避之力,跑得几步,右臀上一凉,给一枚毒锥打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人回身将她扶住,弯腰摸到她臀上毒锥,随手拔出,丢在地下,用力将她抱起,接着又跑。赵灵儿只觉右侧大腿酸胀难当,渐生麻木之感,喘息道:「我……我中了毒啦,你别管我,快自己逃命去罢。」

  那人咬牙不答,奔出不远,听得后面追声渐近,低声骂了一句,停步将赵灵儿放下,从怀中掏出一物。赵灵儿抬眼一看,见他手握一个模样古怪的钢球,约有茶碗般大小,通体亮晶晶的,看不出是甚么东西。那人快步走到岔口转弯处,探头看了看,扬手将那东西丢了过去。

  只听得「呜」的一声怪响,甬道彼端红光耀目,仿佛突然着起了大火,接着传来几名鬼府弟子的惨呼之声。一名弟子惊叫道:「啊,是血玲珑!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人呻吟着骂道:「这……这龟儿子盗了师父的血玲珑。臭贼,他妈的不得好死!啊哟……啊哟……」赵灵儿从未听过「血玲珑」这名字,料想是一件极厉害的暗器,众弟子出其不意,大半都为其所伤。

  鬼府众弟子见状,一时不敢再追,守住甬道一端,大声喝骂,救治伤者。那人返回原地,蹲身将赵灵儿抱起,发足又奔。赵灵儿所中之毒十分厉害,只片刻功夫便已发作。她眼前一片模糊,耳听那人足音嗒嗒,在甬道中回响,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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